暴雨倾盆,夜风呼啸,一个多时辰过去,大雨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殷意整理好有些凌乱的头发,将发簪重新戴好,坐回桌案旁,期间初荷多次前来劝她去休息,都被她摆摆手拒绝。
雨点连缀成水幕,夜色昏暗,树影摇动,尽管看不清院中事物,但殷意目光始终看向殿外,她在等一个人,一个她会始终相信,不加怀疑的人。
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半边天幕,借着电光,殷意看见一个身着黑袍的人闪入院中,快步向殿内走来,那身影她再熟悉不过,她站起身,跑到他面前。
他步入殿内,摘下帽子,雨水沿着散落在脸颊两侧的碎发滴落下来,他目光柔和,向少女张开双臂:“阿意,我来了。”
殷意顺势撞进他的怀中,少年宽阔健硕的胸膛给她心中以片刻的安宁,她低着头,趁少年不注意,抬袖拂去了眼角的点滴湿润。
姬发感觉到她脊背轻颤,便抬手轻轻拍着,直到少女的气息逐渐平稳下来。“阿意,你别担心,明天我会带着西岐的兄弟们,在法场救下殷郊,他不会有事的。”姬发轻声说。
殷意闻言顿感宽慰,但瞬间又被不安和忧虑取代,她抬起头,却见少年目光如水的注视着她,一道雨水流过少年的鼻尖,他面色平和,似乎在向她诉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救了哥哥,你怎么办?我父王他不会放过你。”殷意想起黄昏时崇应彪说过的话,依然心有余悸。
“我会带他去西岐,阿意,跟我一起走吧,明天我派辛甲来接应你。”姬发抬手抚上殷意的鬓发,那支梅花发簪在黑夜之中仍泛着暗红色的光泽,他将少女一缕散开的碎发别在耳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到西岐麦子成熟的季节了,从小时候你就说想去看看,这次我带你去。”
殷意将要扬起的唇角霎时凝固在脸上,劝谏而死于非命的母后,自甘掏心而亡的叔祖,不顾罢官削爵长跪于鹿台之外的王公大臣,这些人的身影一个个浮现在她眼前。
从她诞生至今十六载,享有的全部恩荫关照,受到的所有开蒙教育,都来自于朝歌,来自于殷商。明日姬发要劫法场,她不难想象朝歌将会混乱一片,西伯侯质子谋反,携大商太子出逃,若是此时王姬一同出奔,朝歌民众心中会如何想?
王之不王,不得民心,那才是大商气运将尽的开始。
身为殷商王姬,既享有王姬身份的种种优待,亦不能在大商有难时为私欲出奔。殷意心乱如麻,她的家就是大商,若无国,哪里有家?
她伸出手轻推开姬发,压抑着胸中的苦痛,对少年挤出一个笑容:“姬发,我相信你能救下哥哥,但是我不能走。”
少年如马背上自由的风,他可以是殷商王家侍卫,可以是西岐二少主,但她如金丝笼中的鸟雀,永远只能是殷商王姬。清风会吹拂过鸟雀,却无法撼动金丝笼上的枷锁。
姬发明白了她的想法,殷郊能为大义清明不惜舍下自己的太子身份沦为阶下囚徒,殷意同样也能为殷商国祚坚守在朝歌王城。他微微颔首:“阿意,我知晓了。”
他收回双臂,扯动衣角,一抹红色自腰间露出,跃入殷意的眼帘。她想起了什么,散开自己的一缕青丝,从袖间拿出短刃,略过发间,划下了自己的一节头发。
她将头发握在手中,把短刃递给姬发,姬发一愣,随即接过,同样割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
殷意拿过姬发手中的头发,将两缕头发细细地缠绕在一起,随即手伸向姬发腰间,打开一直被他悬挂着的平安符,把头发郑重地放进平安符中。
“姬发,”殷意重新向他靠近一步,抬首迎上少年炽烈的目光。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多年的相处让二人早已心有灵犀,他们不假思索,异口同声道。
姬发拢上殷意的腰肢,重新将她拥入怀中,少女泛着水光的眼眸近在咫尺,他俯首,吻上了她的唇。
他们的唇轻轻触碰,如初春的微风拂过待放的花蕊,温柔而含蓄。少年在她唇上轻轻点下一吻,随即后退一寸,他不知自己的主动在此刻是否合乎时宜,但在她朦胧而柔和的眸中,少年只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少年急促而压抑的鼻息扑在她的面颊,她主动上前一寸,将唇重新贴上他的,抬手紧扣住少年宽阔的臂膀;少年的手轻抚着她的背,唇上的动作温柔而略带试探,虽然还有些生涩,却带给她无边的安心。
她闭上双眼,全身心地沉浸在这个吻里,殿外仍然大雨倾盆,而殿内的世界却仿佛静止,只有他们的心跳与气息在空气中交缠。
这个吻诉说着他们之间深沉的爱意,在林中奔跑射箭的男孩已经长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战士,桃花树下蹦跳嬉戏的女孩也逐渐担起了自己身为王姬的责任,一路走来,他们交缠生长,早已不分你我。
至少在这一刻,殷意萌生了跟姬发一起离开的想法,但她立即便将它掐灭。
姬发察觉到殷意眼睫的颤动,他松开唇,注视着少女的面庞,抬手拭去她眼角的点滴湿润。
带着薄茧的指腹细细摩挲着殷意的脸庞,她有些痒,对少年微笑:“姬发,该走了。”
姬发重重地点点头,他最后握住少女的双手,目光扫过那支梅花发簪:“阿意,相信我,等着我。”
他整理好黑袍,转身步入雨幕之中,殷意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模糊,直至消失在拐角处,眼泪终于在那一刻夺眶而出,她跌坐在地上,紧咬住袖管,将难以克制的哭声死死压抑在心底。
泪水如断了线的银珠,洇湿了她的衣襟。
……
“王姬,姬发带着西岐质子们劫法场失败,太子被崇应彪斩杀……”一名身负剑伤的侍卫跌跌撞撞冲进殷意院中,嘴角还残余着鲜血,他跪倒在地,语气虚浮。
后面侍卫说了什么,殷意无暇再听,她快步从殿内跑出,吩咐初荷将侍卫带下去医治,便头也不回地向王城正门冲去。
王城中杀伐声不断,她费力地跑着,不顾胸膛像是要炸开一般,一路上,她看尽了断壁残垣,看尽了倒在地上战死的士兵,他们有些头系黄色发带,殷意认出,那是质子旅西方阵的颜色。
她跑久了,速度渐渐慢下来,她看清了断头台上肆意横流的鲜血,不知是哥哥的,还是其他亡魂的。
士兵负伤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偶有箭矢快速从殷意身旁略过,但她仍没有停下脚步,城楼之上混战的人群中,她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父王在何处?姬发又在何处?
她转过拐角,终于来到了离城门数丈远的地方,她抬头看见西岐的马队,看见为首的少年的背影。
“殷寿死了!我杀了他……”殷意停下脚步,忽然听见姬发对看守城门的姜文焕大喊。她脑中霎时掀起惊涛骇浪,父王死了,哥哥也死了,此刻,她还剩下什么?
她愣在原地,一支利箭略过,射倒了骑马追赶而来的崇应彪,城门大开,少年策马而去。
她回过神来,城门已关闭大半,少年的身影远去,“姬发,跑!”她竭力向少年喊。
马上的少年身形一滞,他转过头,在城门关闭的瞬间,看见了烽烟狼藉中头戴梅花发簪的少女。
城门轰然关闭,姜文焕骑马大步而来,拔剑拦住崇应彪的去路。
“你小子不要命了?”崇应彪拍拍身上的尘土,脸上还是嘲笑的神色,“没看出来啊姜文焕,你还有这种胆子。”
姜文焕并未做声,紧皱眉头看着对方,握剑的手更用力几分。
二人对峙之际,突感地动,回身望去时,却见王城正殿门口的两只石饕餮不知何时化为活物,它们双眼闪烁着诡异的蓝光,以极快的速度向城门冲来。
“保护王姬!”姜文焕看到了站在道路旁边的殷意,他抛下利剑,俯身一手拉动马缰,一手张开向殷意而来。殷意只觉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姜文焕伸手有力地揽住殷意的腰,将她带上马,紧紧护在身前。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石饕餮撞破城门,剧烈震动掀起飞扬的沙石尘埃,殷意被护在姜文焕胸前,她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却听见前方传来建筑物坍塌、骨骼被挤压断裂发出的可怖之音。
不知过了多久,尘沙散去,恍惚之间,她听见姜文焕的声音:“王姬,没事了,方才,多有得罪。”
她抬起头来,发觉眼前一片朦胧,才意识到是泪水溢满了双眼,她拭去眼泪,目光越过姜文焕的盔甲,却见城门处一片狼藉,横尸数十,鲜血在地上汇成小河,有些人,甚至难以分辨本来的面目。
一名少女的身影自废墟中闪出,她长发如瀑,身上粉色长裙的拖尾已经被地上的鲜血染红,她时跑时停,抬起头来似乎在用力地嗅着什么气味。
殷意看见了她,那是苏妲己。只是此刻的她,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她看向殷意,目光中竟然含有悲哀和焦急。
两行泪水从苏妲己眼中流出,她在找她的大王,侍卫们都说大王被姬发杀死了。她不信,只要够快,哪怕是用上半数法力,她也要复活他。
看到殷寿鼓中尸身的那一刻,她心如刀绞,白狐突然明白了为何殷郊和殷意要如此在乎那些凡人的生死,伯邑考为何受尽羞辱还要替父去死;从前,是自己不通人情,是自己错了。
……
朝霞自东方喷薄而出,姬发借着日光看清了西岐金黄的滚滚麦浪,麦香顺着微风钻进他的鼻腔,离家八年,他终于再度踏上了西岐的土地。
腿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鞍囊中挚友佩剑上沾染的鲜血已经干涸,承载着温情与痛苦回忆的朝歌城已经被他甩在身后数千里,回首再难望见。
只是无论相隔多远,哪怕隔了千山万水,他与少女都能心意相通,感知彼此。
少年昂首策马,他紧握住腰间的平安符,回乡路上,他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