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的王城中,黑衣人疾步行走,他警惕地注意着周遭,躲避着宫道上巡视的侍卫。他看准侍卫交接四下无人之时,在心中数着节拍,手臂勾住墙沿,迅捷地翻墙跳进院中。
月色如水,院中初开的桃花在月光照耀下微微晃动,殷意早已在院中等候,她听见身后传来响动,回身看去,黑衣人已经来到她面前。
他从袖中拿出一块折叠好的绢布,迅速放进殷意手中,“三十、三十一……”,他在心中默念。
殷意将绢布捏在手心,对黑衣人点点头,他会意,深深望了殷意一眼,立刻转身向墙边走去。
“姬发,”殷意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注意安全。”
他正了正斗篷的帽子,整张脸隐没在黑暗中,郑重地点了点头。他翻出院墙,快速转过拐角,“五十九、六十,”他游刃有余的数着,随即一闪隐入夜色中。
“你,刚才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院墙下,刚刚换值赶来的崇应彪敏锐地四下环顾,问黄元济道。
“小的没有。”连日熬夜值守,黄元济神情有几分恍惚,愣愣神说。
“打起精神来!”崇应彪晃晃对方的肩膀,随即低声自语:“这小子行啊,盯他这么多天了,硬是没露出一点儿破绽。”
……
殷意回到殿中,初荷已经掌了灯,“王姬,怎么样,见到姬公子了吗?”见殷意回来,她急忙上前,将烛台放在桌案上,问道。
“见到了,”殷意坐到桌边,展开手中的绢布,“明日宗庙祭祖,托大司命比干相助,定能斩杀狐妖,昭雪殷郊,阿意宽心。”她念出上面的字迹,笼罩在脸上的愁云逐渐散开。
自那夜殷郊带剑闯入摘星阁却不慎误伤殷寿,在王城中遁逃后,一连数日,都有持刀侍卫不分昼夜在殷意宫外来回巡逻,美其名曰城中不安,保卫王姬。而殷意一眼便认出他们是北伯侯崇应彪手下的人,明里为护卫,暗里是监视,不过是为了从此处探听殷郊的下落。
姜王后亲赴鹿台劝谏却死于非命,只是被父王安排草草下葬,同时昭告天下百姓,姜王后为反贼喊冤,形同谋反,能够得全尸下葬已经是自己顾及多年夫妻情分。
殷意越来越看不清父王的意图,他的所作所为,若说是为了殷商国祚绵延,而这些天常有文武大臣长跪于大殿之外求见,父王一律不见,反而在鹿台中夜夜笙歌,享尽致乐。她只期盼着明日在叔祖比干的劝谏下,父王能够迷途知返,励精图治,稳固大商五百年基业。
……
次日上午,王城宗庙
殷意从未想过事情会向这样的局面发展,叔祖比干掏心而亡,父王违背誓言,哪怕见到苏妲己原形仍不下令诛杀,反说她是祥瑞,哥哥殷郊非但没有被赦免罪行,反而被父王下令明日午门斩首。
“呵呵,我太蠢了,竟然还对你抱有一丝幻想……”殷郊被五花大绑,脸上露出绝望而悲戚的笑容,一旁的护卫早已将他团团围住,用利剑抵在他的脖颈。
殷意只觉天旋地转,自幼年起父王在她心中筑成的高塔,在一瞬间轰然倒塌。而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已经失去了母亲,不能再失去哥哥。
“父王,哥哥至纯至善,从无谋逆之心,”殷意下意识跪倒在地,她声音带着几分颤抖,“而狐妖害人乃女儿亲眼所见,请父王明鉴!”说完这番话,她抬起头,看见了蔓延殷寿眸中的疏离与怀疑。
“殷意,殷郊要弑父,连你也要为他求情?”殷寿面带怒火,将白狐护在身后,开口问她。
“女儿不敢,女儿只是,恳请父王明辨是非,莫要沉湎于妖物败坏了殷商基业!”殷意再度俯首,她对殷寿磕着头,一下一下,撞击着地面。
血丝自殷意额头渗出,她感觉不到似的,只是机械重复着动作,满头珠翠伴随她的动作相碰撞,叮铃作响。
“看起来你很想干政,”殷寿突然露出玩味的表情,“王姬过了及笄之年没有出嫁,说出干政的话,是本王疏于管教。待殷郊问斩后,本王将亲自主持王姬和北伯侯崇应彪完婚,也算是尽到父亲的责任。”
殷寿话音刚落,原本已经沉寂下来的殷郊突然爆发出怒吼:“殷寿,我不会放过你!”他双目猩红,挣扎着想扑向殷寿,却被侍卫持刀拦下,刀刃在他的脖颈剐蹭,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殷意只觉脑中有什么东西轰得炸开,她迷蒙的抬起头来,对上姬发震惊而哀恸的目光。殷郊还在喊着什么,但被侍卫抬着离开了宗庙,越来越远,殷意听不清他的声音。
她摇晃着站起身来,白狐躲避在殷寿的朝服后,透过衣摆看着她。
白狐不明白殷意为什么要露出那种绝望悲痛的神情,姜王后已死,殷郊也即将伏诛,人死不能复生,她何必为这些人再搭进自己的前途命运。
眼见殷意抬手抚上满头珠翠,将要从中抽出一支簪子,姜文焕心道不妙,他急忙上前按住殷意的手,随即跪伏下来说:“大王,王姬恐是累了,臣先带王姬回宫歇息。”
“去吧。”殷寿似笑非笑,面露不屑地看着庙堂之中的几个年轻人。
“谢大王。”姜文焕起身扶住殷意,转身向庙堂外走。殷意脚步虚浮地顺着姜文焕的动作,她尽力回头看去,却见姬发已经跪倒在地,殷寿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不知在说些什么,姬发脸上露出难以觉察的恐惧与愤怒。
崇应彪站在一侧,手中还握着那夜从姬发手中夺过的鬼侯剑,略带欣喜之色。
“王姬,”姜文焕在殷意耳边低声说,“相信我们,相信姬发。”
……
傍晚,殷意宫中
日暮西垂,阴云笼罩在天幕中久久不散,骤雨欲来,空气潮湿而粘滞,让人透不过气来。
殷意独自坐在殿中,自上午姜文焕把她送回,她简单处理过伤口后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未动,她脑中还回闪着父王上午说过的话,“明日午门斩首哥哥,把我许给崇应彪?”她神情有些恍惚,不明白事情为什么走到了这种地步。
全是狐妖的过错?不尽然,父王明明见到了狐妖真身,也知晓她残害宫人,却还是选择保护,不顾叔祖献出心脏,哥哥自缚请罪。
他将殷商国祚,父子亲情,夫妻情分,君臣之礼置于何地?殷意在心中想。
院外传来阵阵脚步声,殷意抬头去看,却见崇应彪带数人前来,他走在最前,脸上露出淡淡笑意,身后随从每人手中都提着构制精巧的木箱。
“王姬,”崇应彪行礼道,“大王既然已经为你我二人许下婚约,身为王姬未来夫婿,仓促准备了一些礼物前来,还望王姬喜欢。”随从们闻言很知趣地放下木箱,退入院中,殿内只余下崇应彪和殷意。
“北伯侯好意,殷意心领了,”她颔首致意,“只是,赐婚并非殷意所愿,何况北伯侯也知晓,殷意早已心有所属。”她语气平静,一字一句对崇应彪说。
崇应彪脸上的笑容骤然退去:“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他愣神,问。
“没有。”殷意抬头,对上崇应彪阴鸷的目光,她话音刚落,却见崇应彪上前几步,伸出手一把便钳制住了她的咽喉。
“心有所属?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姬发那小子对吧,”崇应彪眼中似淬了毒,语气中透露出几分癫狂,“你知道大王今天跟他说了什么吗?叫他杀了西伯侯姬昌,就把他册立为大商太子,可是大王连亲生儿子都能下令斩首,何况是他姬发?”
窒息感瞬间蔓延殷意全身,她反手抓住崇应彪的手臂想将他推开,而这只是徒劳,眼泪蓄满她的眼眶,她竭力才不让泪水流出。
“王姬,任谁都能看出大王行事疯迷,这种世道下,谁能遵守大王立下的规矩,那才能笑到最后,”崇应彪好似没有察觉殷意的苦痛,“明天殷郊死了,姬发又能活多久?姜文焕寡断沉闷不会得大王重用,王姬,你最好的选择只有我了。”
殷意一只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忽的,她碰到了头上的梅花发簪。
少年意气风发的身影重新在她脑海中浮现,她抓住发簪,狠狠向崇应彪手臂扎去。
崇应彪始料未及,他吃痛后退一步,猛地松开手,才看清了殷意因方才的窒息而涨红的脸庞。他眼中的癫狂刹那消逝,“王姬,我……,”一时间,他有些语无伦次。
“出去!”殷意胸膛剧烈起伏,她一手扶着桌案,一手紧握发簪,对崇应彪喊。
强烈的愧疚霎时包裹了崇应彪,他没有料到自己会行为失当,他上前一步想说些安慰的话,却见殷意颤抖着后退。
他眼眶骤然泛红,目光灰暗的转身向宫外走去。
一道惊雷劈下,暴雨终至,崇应彪大步踏进雨幕中,鲜血沿着他的袖口滴下,他感觉不到痛似的,此刻,比起肉体上的疼痛,他的心像是要炸开一般。
他认为照在身上的曙光,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的遐想;不是曙光冲破了黑夜给他温暖,而是他自己幻想撕破黑夜得到曙光。从始至终,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只有他而已。
曾经奢想过的温暖如今化作厚厚的茧,密不透风地缠绕着崇应彪的躯体,直到他放弃挣扎,被黑暗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