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尘10

初荷，扶我下来吧，轿子里憋闷的慌。”殷意撩开轿帘，说。

“是，王姬，”初荷颔首，“落轿——”

殷意缓缓从轿辇中下来，行走在宫道上，夜间清凉的空气迎面而来，深吸几口气，她才感觉心情逐渐平复。

今日一早，便有侍卫带给殷意消息，讲述了昨夜龙德殿发生的一切。震惊之余，她来不及多想，便向姜王后宫中赶去。

“意儿，你相信你舅父会谋反么？”姜王后一袭白袍，头系孝带，双眼无神。

“女儿不信。”虽然跟舅父姜桓楚未有过多接触，但殷意自幼便从姜王后和姜文焕处听说了许多关于他的事迹，东鲁经济富庶，姜桓楚一直勤政爱民，乃四大伯侯之首，他如何会谋反？

整整一日，殷意都待在姜王后宫中，听她一遍遍的讲东鲁的自然风物，讲她少女时在东鲁的点点滴滴，讲殷意和殷郊幼时的趣事，这些姜王后已经说过不知多少次，但她仍是讲着，殷意偶尔抬头看看母后，却见她眼神中满是疼爱与眷恋，视线从未离开自己，就像是想把自己永远印刻在脑海中。

“意儿，你父王他变了，往后，你要谨言慎行，保护好自己。”姜王后再度叮嘱。

“是，母后。”殷意答应着。她也早已察觉，自父王登基后，一切都在悄然发生改变：王城中虽然还是一片承平气象，但总有宫人说城外正闹饥荒；每当殷意提出想到王城外去看看时，也总会遭到哥哥和姬发的百般阻挠，他们只说城外建造祭天台大兴土木，不适合殷意前去，再多问下去，他们便支支吾吾搪塞过去了。

殷意原本认为父王只是刚刚登基，一时贪图享乐才会如此行事，而时间已过去数月，父王行为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变本加厉；她曾不止一次看到叔祖比干站在鹿台外求见父王，但叔祖往往是徒劳的从白日等到黑夜。

“三大伯侯皆为忠良之臣，你父王轻易杀之，恐伤民心。”殷意离开前，姜王后喃喃。

“母后，那我们应该怎么办？”殷意也不知所措。

姜王后抬起头，眼神温柔似水：“意儿不必担心这些，母后自会处理，夜深露重，意儿先回去歇息吧。”

殷意转过身，却在即将走出殿门时再度被姜王后叫住：“转告郊儿，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要再鲁莽行事。”

“是，母后。”

夜幕中的王城一片静谧，殷意心中的忧虑没有减轻半分，三大伯侯被诛杀，西伯侯姬昌被关进地牢，姬发现在是什么感受？她迫切地想见到姬发，但当她转向质子营方向时却又停下了脚步：下令杀人的是自己的父王，她要以什么样的立场去面对姬发？

今日黄昏初荷从城门回来，说起姜文焕的状态，一向成熟稳重的表哥尚且都会抽噎落泪，姬发虽说已经成长不少，但身上总归带着抹不去的少年意气，他会如何？殷意在心中思忖。

“救命——有妖孽！”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寂静的夜空，殷意抬头望去，前方不远的拐角处，一个宫女惊叫着跑来，她看见殷意一行人，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脚下动作更快：“王姬，王姬！快——”

一抹绛紫色自宫墙后飞快闪出，动作迅捷到有些模糊，宫女话到嘴边还未说出，便被那绛紫色的身影扑倒在地，便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叫，宫女被咬断咽喉，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待殷意反应过来时，宫女已不再动弹，绛紫色的身影抬起头来，乌黑如瀑的长发略显凌乱的垂下，苍白的面孔上溅射着宫女的道道鲜血。她瞳仁漆黑而无神，透露出无尽的诡谲之气。

“苏妲己！”殷意低声惊呼。

“保护王姬！”两个随行的侍卫自殷意身后冲出，拔出剑对准苏妲己。

苏妲己伏在宫女身上，后背弓起，面部狰狞，状若一只感受到威胁的兽物；她猛地从地面弹起，尖啸一声朝侍卫扑来。

她速度极快，两个侍卫还未来得及挥剑，便被她指间忽然伸出的长甲划断了脖子。

殷意来不及多想，眼见苏妲己就要再向初荷扑去，她迅速拿出藏在袖中的短刃，拉住初荷的胳臂将她护在身后，持刃的手向迎面而来的苏妲己挥去。

苏妲己始料未及，冷不防被短刃划伤了手臂，她吃痛向后回缩，落在地上。

殷意未敢放松，短刃仍指着苏妲己；她手上沁出一层薄汗，惊恐地看着苏妲己手臂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地上的少女直起身来，歪着头一步步走向殷意。

“不要过来！”殷意握紧刀柄。

“你是大王的女儿，”苏妲己声音缠绵幽怨，目不转睛地盯着殷意，“我不伤你。”

剧烈的颤抖自殷意掌心传来，她感受到初荷的恐惧，便将抓住她胳臂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她同样害怕，亲眼见到狐妖扑杀宫人，鲜血喷溅而出的恐怖场面大大超出了殷意的承受范围；而她不能示弱，寂静的宫道上除过横在地上的尸体和她们三人外，再无别人。

“之前被杀的宫人，都是你做的？你为了什么？你是苏护的女儿，为什么会是狐妖？”殷意壮着胆子，问出了缠绕在她心中数月的困惑。

苏妲己回头看看地上的尸体，抬手舔了一口指间残留的血液，“是我做的，因为我要活着，”她有几分不在乎，眼神中透露出动物一般的懵懂。

“苏护的女儿？”她抚摸着自己光滑洁白的手臂，唇角勾起微笑，“这么美好的身体，若是被冰雪埋没，那该有多可惜。”

“你是什么意思？”殷意未能理解苏妲己的话，手中的短刃握得更紧了些。

苏妲己未再作答，反将长发别在耳后，唇角的笑意更深，她抬头望月，“能够活在这世上，多么不易。”

蓦的，利箭剌开夜空的声音自苏妲己身后传来，她迅速回身，堪堪避开，利箭沿着她的面颊飞速划过，削下一缕长发。

“阿意！”不远处的宫道上，姬发手持弓箭，面色焦急，他三步并作两步，向殷意的方向跑来。

苏妲己后退几步，旋即迅速向殷意身后冲去，她尖啸一声，雪白的狐尾虚影显现，只一瞬便攀上宫墙，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阿意，你没事吧?”姬发来到殷意身前，他看着殷意因紧握刀柄而涨红的手心，面露心疼，“对不起，是我来迟了。”

“吕公望，你们保护好王姬，辛甲、太颠，随我去缉拿狐妖。”还未等殷意回应，姬发已利剑出鞘，迈开腿要冲入夜幕中。

“姬发，不要！”殷意后知后觉松开手，短刃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侧身紧握住姬发的手腕，“别去，你伤不了她，贸然前去，只会触怒父王。”

姬发这才回过神来，他想起前几个月殷郊被大王责罚的场面，“大王想必知道苏妲己是狐妖…,他只是一时被狐妖魅惑了，等我跟殷郊找到合适的时机，让狐妖在大王面前现出原形，他定会迷途知返。”姬发重新将长剑收入剑鞘中，回握住殷意的手安慰道。

夜色渐浓，姬发吩咐百夫长们将地上的尸体妥善安置，“若是在王城外还有家人的，从我的俸禄中拿些送给他们；没有家人的，找个好地方安葬。”

方才经历的一切让殷意有些腿软，她斜靠在姬发肩膀上，姬发察觉，扶着她的手臂，将她搀上轿辇：“阿意，你上去歇息吧，我护送你回宫。”

殷意有气无力地点点头，一路上，姬发一直紧紧跟在轿辇一侧，他目光不敢离开殷意，直到看见少女呼吸逐渐平稳，面颊重新泛起血色才松了一口气。

来到殷意宫中，姬发扶着她走下轿辇，分明已是初夏，殷意的手却因为受惊而发冷；姬发将她送到大殿内，“姬发，留下来陪陪我吧。”殷意坐到床榻上，声音还有几分颤抖。

“好，”姬发拉过一边的木凳坐下，“等阿意歇下了，我再离开。”他熟稔地将殷意的手包裹在自己掌心，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

“姬发，三大伯侯和鄂顺死于非命，你父亲陷狱，我父王他……”殷意斜靠在枕上，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他们聚众谋反，是大王当机立断，”姬发身形一滞，愣神片刻道，“阿意放心，我会想办法让我父亲认罪，求得大王原谅。”

“可是，你真的相信？这次是父王他……”殷意话音未落，姬发便抬起手比了个“嘘”的姿势，“大王明辨是非，及时铲除反贼。”他故意提高声音说。

“不可胡言，恐隔墙有耳。”少顷，姬发对殷意比着口型。

殷意反应过来，急忙捂住嘴巴，她这才想起傍晚初荷回来所说，姜文焕被父王监视，想必其他人也是同样。

姬发帮殷意盖上薄衾，柔声说：“阿意今天受了惊吓，还是快些歇息吧，我在这里陪着你。”

殷意点点头，刚闭上眼睛不久，却听见院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侍卫跑进殿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颤抖：“王姬，姜王后她……”

殷意起身，她认出这是哥哥身边的人，刚想问他何事如此慌张，侍卫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直接愣在原地，全身血液仿佛凝滞。

“姜王后…去鹿台劝谏，死于非命，被大王身边的侍卫抬回了太子宫中，”

……

殷意跌跌撞撞地冲进殷郊宫中时，他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正怒吼着拿起鬼侯剑，要向鹿台冲去。

“哥哥！”她急促地叫着，跑进院中，还未抬头，却被殷郊向后一拉，“妹妹，不要看，不要看！”

她听出了殷郊声音中的愤怒与抽噎，却还是一瞬间，透过殷郊翻飞的衣角，看见了摆在庭院正中间的木架，鲜血沿着白色绢布滴落在地上，绢布下隐隐可见人形，那身影殷意再熟悉不过，是母后。

泪水瞬间沿着殷意的面颊失魂落魄地流淌下来，她神情恍惚，身形摇晃，殷郊腾出手臂将她扶住，强压胸中的痛苦：“妹妹，回宫，无论发生什么，今夜别再出来。”

“哥哥，你要做什么？”殷意听出他语气中的决绝，“不要去！”她泪眼婆娑，抬起头来对上殷郊燃烧着怒火的双眼。

殷郊眼神在霎那间泛起一丝柔和，但转瞬又被仇恨填满：“姬发，你带妹妹回宫，帮我保护好她。”

姬发正欲说什么，却被殷郊抬手制止，“我当初就应该一剑杀了苏妲己！如此倾家丧国的妖物，不能再留于世间！”

殷意想拦住殷郊，却只是指尖触碰到了他因奔跑而飞扬的衣角。

“哥哥，不要！”她只能竭尽全力地呼喊，却被姬发揽在怀中。殷郊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她只觉脱力，疲惫地瘫倒在姬发胸前，任由泪水滑过面颊，打湿衣襟。

姬发感受着怀中少女的剧烈颤抖，他看向院中，夜风吹动绢布的一角，露出姜王后未能瞑目的双眼，朝歌八年受姜王后照拂的一幕幕都浮现在他眼前，离家八年，姜王后虽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却胜似他的母亲，给予了他无尽的关怀与照料；姬发眼眶湿润，悲哀在心口涌动，他尽力压制下去，只能抬手轻拍着殷意的脊背，希冀抚平她心中的痛苦与不安。

王城夜色静谧，殷郊迈着大步奔跑在宫道上，他一步未停，不顾胸口剧烈起伏而传来的疼痛，此刻在他的心中，唯余想把苏妲己剜心剔骨的仇恨。身为太子，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父王沉湎于妖物；身为人子，他不能让母后不明不白死于非命。

无论前路如何，殷郊都不会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