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王城正门前。
天空万里无云,夏日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在姜文焕身上,而他只感到从骨髓深处透出的,无穷无尽的寒冷。
“这些首级……,啧啧啧,我听王城里当差的人说,昨天夜里城里不太平,大王杀了好些反贼。”围观的人群中,有些人低声说着。
“谋反?那还不是自寻死路?”其他人应和。
姜文焕不忍去看前方木杆上高高悬挂的事物,那些东西他再熟悉不过。
他咬住后槽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昨夜在龙德殿的一幕幕还印刻于他脑海中,同伴的哭喊,溅射在刀剑上的鲜血,以及,殷寿居高临下的凝视。
“姜文焕,不,东伯侯。反贼伏诛,我派你驻守城门,你知道该怎么做。”殷寿低头看着他,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语气中满是玩味。
大殿内烛影摇曳,姜文焕恭敬地伏在地上,他尽力克制着自己的颤抖:“大王放心,臣明白,臣定昭告朝歌百姓大王功绩,反贼罪责。”
想到这里,他接过一旁侍卫递上的绢布诏书,深吸一口气,驱使自己念出上面的文字,那些文字化作蜿蜒爬行的虫蚁,顺着绢布,爬上他的身体,一口口噬咬。
“反贼姜桓楚、鄂崇禹、崇侯虎聚众谋反,出言不逊,以下犯上,罔顾臣节。”
“反贼鄂顺,妄图以臣弑君,实乃人神共愤天地不容之大罪。”
他喉结上下滚动,一字一句念出了诏书上的内容,他感到脑中一片空白,自己就像是一具没有血肉的枯骨,行将就木。
“幸而大王当机立断,诛杀贼寇,维护殷商国祚。此上反贼,罪不容诛,虽杀不足以解恨,乃当首级悬挂示众,以警醒世人。”念出最后一个字,姜文焕察觉自早晨开始一直射在自己身上的、如毒针一般的目光才消失不见。
城门角落,一片衣角晃动,随它主人的动作一闪而过。
姜文焕余光瞟见,他知道这是殷寿派来的暗卫,目的是监视自己是否完全服从命令。
木杆下围满民众,他们或啐嘴唾骂,或带着恐惧而好奇的眼神抬头仰望木杆顶端随风微微晃动的首级,或歌颂大王的英名功绩,一时间人声嘈杂,不绝于耳。
这些民众离姜文焕不过几丈距离,他却有些听不清他们的声音,只能看见无数嘴巴一张一合,那些歹毒狰狞的字眼,并未进入姜文焕脑中,却成为缕缕黑烟,密不透风地包裹着他的身体。
他感觉自己的精神正一点点被抽离,而双眼传来的干涩的刺痛却又迫使他保持精神,他想流泪,但不能是现在。
新任东伯侯在众目睽睽之下为反贼落泪,姜文焕想,自己恐难逃一死。
但是他还不能死,他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就算是为了父亲和鄂顺。
年幼时在东鲁,姜桓楚总教导他为人处世要稳重自持,凡事三思而后行,所以在八年前初到朝歌那天,他是所有孩子之中最冷静的,与崇应彪的麻木不同,姜文焕更多的是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平和心态。
就是在那个时候,姜文焕看到众质子中一个哭得满脸通红,正胡乱地用衣袖抹泪的男孩。
姜文焕走上前去,掏出一块干净的绢布递给男孩,问他:“我是东伯侯之子姜文焕,你是谁?擦擦泪吧,别哭了。”
男孩接过绢布擦干眼泪,又抽噎了好一会,才断断续续地说:“我是南伯侯之子,我叫鄂顺。”他肤色白净,眉眼弯弯,一看便知是南都烟雨水乡中养尊处优的孩子。
后来,姜文焕跟鄂顺成了最好的兄弟,不论是白日训练,还是夜间质子们围坐在一起烤火聊天,他们一直都结伴而行。崇应彪有时会拿鄂顺打趣,说他那柔弱的样子活像个女孩,鄂顺憨厚又嘴笨,往往被气得涨着脸,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什么,姜文焕便会替他出头,回击崇应彪几句。
闲下来时,姜文焕会给鄂顺讲东鲁的海,如何湛蓝开阔,一眼望不到边际。鄂顺听得眼睛都冒出亮光,“姜文焕,要是有一天我们能回家,我先跟你回东鲁看海!”
但他们毕竟只是一群半大少年,总会有想家的时候,许多次,鄂顺都红着眼眶跟姜文焕说起自己的父亲,“我父亲总是叫我笨蛋,说我什么也做不好,可我知道他是刀子嘴豆腐心,我离开南都前夜睡不着去找父亲,看到他也在跟母亲抹泪呢。”
“好想再听父亲叫我一次笨蛋,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返回南都。”
姜文焕听了眼眶也有些湿润,但他只是克制着自己的情感,揽着鄂顺的肩膀安慰他。
后来他们渐渐长大,殷寿开始教他们更多应用在战场上的剑法,每日训练都很艰苦,鄂顺不比姬发他们有天赋,每次训练成绩都平平,但他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不论被殷寿训斥了多少次都没有气馁。
在姜文焕印象中,朝歌八年,他从未见过鄂顺真正跟谁红过脸、生过气,鄂顺的眼神一直像他初到朝歌时那般清明澄澈,充满了少年的神采。姜文焕本以为这样平静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跟兄弟们一同训练,直到十年为质期满,返回家乡。
他也曾无数次幻想过,姬发能在质子中出类拔萃,与表妹殷意终成眷属;自己要向姜王后求娶初荷,让她成为名正言顺的东鲁世子妃;还要带鄂顺去看东鲁的海,品尝东鲁的海味特产。
但这一切都是美好的泡沫,只需要外界轻轻触碰便会彻底破碎。
“姜文焕,殷启无端弑父杀君,罪当万死。但我长姐呢?这一切与我长姐何干?只因她是太子妃,就要白白殉葬么?”殷寿登基当夜,在质子营中,鄂顺站在篝火前,语气激烈。
殷启弑父杀君,殷寿当夜就下令坑杀他所有家眷为帝乙陪葬,鄂安和年幼的孩子也不例外。
姜文焕坐在一边,不知如何安慰鄂顺。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鄂顺展现出狠绝的情绪:少年泪眼朦胧,似感觉不到灼热般直直盯着篝火,他眼神有些空洞,从中流露出无限的仇恨与悲戚。
自那日起姜文焕的视线便不敢再离开鄂顺,他怕鄂顺一时冲动,行为忤逆。而鄂顺却像忘记了那件事一样,每日照常值守巡逻,若说不同,姜文焕许久没见他笑过了。
只是,姜文焕从未料到,鄂顺的反抗,会采取那样暴烈以至于自毁的方式。
昨夜,父亲为保全自己的性命直直撞上利刃,尚带温度的血液顺着剑柄流淌到姜文焕的指间,他跪伏在地上,拜着父亲逐渐冰冷的身体,却用余光对上了鄂顺慢慢涣散的双眼。
鄂顺倒在地上,脖颈的伤口正汩汩流出鲜血,他的头偏向姜文焕,眼睛弯弯,嘴角上扬,无声说出几个字:
“活下去。”
“活下去,我要活下去。”姜文焕如梦初醒,口中呢喃。只有活下去,才有复仇的希望。
夕阳西沉,城门前围观的民众散去,姜文焕下令让侍卫们轮班去歇息,他自己却还站在原地未动。
他就这么保持着挺立姿势站在城门前,双腿的酸痛早已感觉不到,余下的只有沿心口蔓延全身的苦涩。
一阵轻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姜文焕瞬间分辨出来人,他转过身去,青绿色的身影跃入眼帘。“姜文焕……”,他听见她轻轻地喊。
他大步向前,比她走得要快得多,终于在她尚不能看到城门外景象的地方,来到她身前。
姜文焕伸出右臂,搂住初荷的右肩带向自己怀中,初荷顺着这股力量转身,脊背触到姜文焕胸前的铠甲。他用手掌覆住初荷的双眼,压抑着喉间的气息:“别看。”
初荷感到有几滴温热的东西落在自己发间,她抬起双手回握住姜文焕,冰冷的触感自指尖传来,她握得更加用力,只想将自己的温度快些传递给他。
姜文焕松开手,初荷回过身,她微微抬头,看见一行泪水顺着姜文焕的脖颈流淌下来,他喉结上下耸动,肩膀也不住颤抖。
她拿出一条手绢,帮他擦去脖颈的泪痕,“姜文焕,不要哭,我在。”
她感到一股温和宽厚的力量将她搂在怀中,姜文焕俯身,无序的鼻息打在她的面颊,耳鬓厮磨间,他的气息慢慢平稳下来。
夕阳将两人交叠的身影延伸拉长,初荷拥住姜文焕的脊背轻拍,二人未再说话,却早已心意相通。
密林中的深潭习惯了静谧与安然,未料飓风席卷,草木摧折,潭水被断木搅动泛起浑浊的泥沙,它竭力想压制这份暴动,却收效甚微;树丛间传来声声清脆的鸟鸣,一只青鸟振翅飞出,停在断木上,舒缓而悠扬地歌唱着。
深潭表面荡开回旋的清波,它渐渐沉静下来,泥沙再度沉回潭底。
殷寿的权力是时刻悬在姜文焕头顶的利剑,他恍惚朝歌八年如惊梦一场,欲加之罪虽死而不可辞;不共戴天的仇恨被他压制在内心最深处,光明下只有无条件的臣服与屈从;姜桓楚之子已随父亲和兄弟一同逝去,活在这世上的,唯余东伯侯姜文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