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一轮弯月挂于天幕中,清冷的月光经云层折射,使月亮周围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光晕。王城宫道上除值守的侍卫外再无他人,白日登基大典的宏伟喧腾已经逝去,余下的仅有寂寥与静谧。
姜王后宫中,殷意与殷郊一左一右屈膝跪坐在母后面前,月光淡淡的倾泻下来,映照在姜王后脸上,晦暗不明。她衣着雍容华贵,却面色微沉,看不出半点喜悦之色。
“母后,您为何愁容不展?冀州平定,父王登基,我们应该高兴才是。”殷郊见姜王后满面愁容,有些疑惑。
“郊儿,”姜王后眼中泛着点点水光,抬手抚上殷郊右侧脸颊新结的疤痕,“此番出征冀州,你受苦了,脸上的疤痕,你父王他…”
“母后,没事的,已经不疼了,”见姜王后一边说着,一边眉头皱得更深,殷郊忙抬手覆上她的手,笑着安慰,“怪我当时判断失误,未带兄弟们冲锋,父王也是一时气急才会对我动手。他并未真心责怪,前日凯旋,他还命我献上苏护首级,都是对我的肯定。”
殷意侧目看着哥哥,他神色柔和,语气和缓,似什么都未发生;右侧脸颊上的伤疤初愈,随他脸部的动作而微微扯动。
“哥哥,”殷意轻声唤他,从袖中拿出一个木盒递给殷郊“这是我托医官特制的药膏,你带着用些。”
殷郊笑着答应,将木盒放于衣襟中,“多谢妹妹。”
夜色渐浓,明月隐于云后,月光黯淡下来,斜拖在石砖上的三条影子边缘朦胧,微微摇动。
姜王后抬眼看向殿内,蜡烛已经快要燃尽,蜡油凝固在烛台上留下点点印痕;精心焙制的美食珍馐也早就凉透,殿中四张座位前空无一人,她似早有预料般轻叹一口气,移开了目光。
今日新王登基,按大商惯例,登基之礼结束后殷寿便要返回宫中同用家宴,以示家国一体,新王贤德。只是如今临近午夜,却仍是不见殷寿的身影。
一个小宫人迈着碎步跑进来,行礼后悄声在殷郊耳边说了些什么,他面色一凝,摆摆手示意宫人退下。
“母后,妹妹,我派去的人说父王正与苏妲己在鹿台歌舞,想必是白日操劳,一时忘却今晚家宴,我去把父王请来。”殷郊说着,理理衣袍站起身。
姜王后眉头紧锁,偏头看向殷郊:“你白日里说了不该说的话,你父王正猜忌你呢,你不该午夜再去找他。”
“我让父王传位于我,是真心想代他去死,他岂会不知?何来猜忌一说?”殷郊不解,他弯腰对上姜王后的目光,眼神中尽是迷茫疑惑。
“先君臣,后父子,”姜王后一顿,“你如今是大商太子,更应行事谨慎,今日天降异象,偏偏你又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怎能让你父王安心?”
“母后,您放心,我这就去把父王请来,全家团聚。”殷郊蹲下身握住姜王后的手,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
姜王后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她未发一言。殷意也不知如何开口,今日父亲听见哥哥言论后直达眼底的愤怒与怀疑在她脑海中仍挥之不去。
“哥哥,莫要冲撞了父王。”思索良久,她只是吐出了几个字。
“我会的,母后,妹妹,你们且等我回来。”殷郊匆匆起身,离开前还不忘从旁侍的宫人手中接过鬼侯剑。
殷意与姜王后面对面坐着,她有些恍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越来越少看到父王与母后举案齐眉的场景,无数个只有三人家宴的夜晚,姜王后都开解他们兄妹两个,说父亲忙于战事不便回宫;殷寿每次出征返回朝歌后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确实在印证着这一点。只是,他似乎更乐意与舞姬们夜夜笙歌,来见姜王后的次数逐渐变得屈指可数了。
是从哪一年开始的?殷意问自己,或许两三年前,或许更久。
她还在脑海中幻想着哥哥将父王请来之后的场景,一家人把酒言欢,共话温情;她凝视着空旷无人的宫门,似乎已经看到了父王面带微笑,略带歉意地说自己来迟了。
无章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其间还夹杂着纷乱的人声,殷意刚要起身查看,却见殷郊手持鬼侯剑大步踏进宫门,姬发紧紧跟在他身后,还不时伸出手想拉住他,但都被殷郊甩开。
“她不是人,是狐妖!”殷郊脸上透露出急躁。
“大王怎么会与狐妖相勾结?殷郊,莫不是你眼花了?”姬发见姜王后和殷意坐在院中,低声提醒他。
“郊儿,何事令你如此失仪?”姜王后站起身,看着殷郊因愤怒而略显涨红的面容,问道。
殷郊随即跪倒在地,语气急切地向姜王后道出了方才的前因后果,“我亲眼所见,苏妲己是九尾狐妖,她、她还与父王……”他还要继续说下去,却被姜王后出言打断。
“事关大商王家颜面,郊儿,你怎能妄下定论?”姜王后厉声道。
“母后,我亲眼看到她的狐尾!”殷郊转头看向身后同样跪在地上的姬发,“姬发,你也看见了,对吧?”
“禀告王后,姬发确实看见苏妲己身后出现狐尾虚影,只是天色昏暗,恐是眼花。”姬发恭敬地跪着,斟酌着字句。
方才他跟在殷郊身后进入露台顶层,但见大王正与苏妲己在榻上歇息,恍惚间似乎却有几条白色虚影在她身后闪回,她身着一席绛紫色长裙,衣衫半解,眼神妖异,还将脸伏在大王肩后,略带害怕与好奇地看着两个不速之客。“大王是个大英雄,怎么会与妖物相勾结?”姬发暗想,而冀州初遇,苏妲己那不同于寻常活人的苍白面孔还是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姜王后脸上的忧虑更深,她只是摆摆手,说夜色已晚,让殷郊和姬发先行护送殷意回宫中歇息,二人应承下来,引着殷意向门口走去。
踏下王后宫门的最后一级台阶,殷意向回首望去,姜王后背对宫门,独自站在院中,身影被月色笼罩,蜡烛快要燃尽,细小的火苗在烛台上有气无力地跳动着。
深夜的王城中安静异常,偶有几个夜巡的侍卫,看见三人经过,恭敬地行礼后便再度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
一直到自己宫门口,殷郊都未再说一句话,他踏进宫门,微微弯曲着脊背,只说劳累,让姬发再送殷意一程。
走在回宫的路上,殷意这才后知后觉,在质子旅凯旋那日,她认为苏妲己像某种兽物,原来是白狐。
只是,这世间真有妖物吗?苏妲己是冀州侯苏护之女,又怎么会是妖物?她思绪一团乱麻。
“阿意,”姬发轻声叫她,“你也在想,苏妲己究竟是人是妖?”
“嗯,”殷意点头,“只是这毕竟事关父王颜面,你我不可臆测……”,她顿了一下,转而抬头看向姬发:“姬发,哥哥行事莽撞,日后你还要多多提醒着他。”
姬发答应着,握紧了手中的铜剑,“我定会保护好殷郊,保护好你。”
那一夜,殷意裹着锦衾躺在床榻上,依然心神不宁:先叔伯殷启无端弑父,后登基大典天降异象,现在哥哥又亲眼见到苏妲己是妖,如此种种,皆为不祥之兆。冥冥之中,她心下思忖,大商原本平静无波的国祚上,将要泛起万丈狂澜。
……
自殷寿登基后,时间过去数月,初夏已至,草长莺飞,殷意院中的桃花树长势甚好,朵朵饱满的桃花绽放在枝头,有些枝丫上坐了新果,小巧的样子甚是惹人喜爱。
“王姬,再过些日子,我们就可以再做一次团圆饼给公子们了。”初荷说。
“是,只是不知今年中秋节,他们有没有空余时间。”殷意坐在门廊下,抬头看看树上的桃花,有些百无聊赖。
殷寿登基第二日,便令工匠们筹备在王城边缘建造祭天台,所用劳力大多是从冀州带来的青壮年男丁。祭天台建造进展顺利,拔地而起十几丈,殷意站在院中昂首便能望见,它整体气势恢宏,无处不彰显着大商物力充足。
而在那之后,质子们事务也繁多起来,殷郊和姬发既要负责王城护卫,又要抽出时间到祭天台建造现场监工;姜文焕和鄂顺分别把守着王城前后两座大门,崇应彪则带领着手下的百夫长日夜巡视。殷意和初荷很少再有时间见到他们,也难得机会再到质子营去探望,只是在每月一次的休沐中,才能有些许相聚的时光。
殷意也曾提出要陪同姬发和殷郊监工,二人几乎是立刻拒绝,殷郊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尘:“妹妹,建造之地尘土飞扬,你怎能亲自前往?”
“殷郊说得对,阿意,那地界污秽,不似你宫中一般;你在宫中,我和殷郊有空便会来看你的。”
殷意没有再坚持,自上次殷郊持剑夜闯鹿台,她鲜见父王几面,偶有在宴会上相聚,父王也只是寥寥问候术语,几乎不复幼时对她的宠爱。
苏妲己却能每每侍坐王侧,她衣着华丽,一颦一笑之间尽显娇艳之态,还时不时伏在殷寿耳旁私语,俨然甚得殷寿喜爱。
姜王后虽并未指摘,但脸上的愁苦却一日深似一日,她时常对殷郊和殷意说,她的哥哥东伯侯姜桓楚来信,直言东鲁近来频发海患,西岐土地大旱,南都瘴气弥漫,北崇飞雪过膝,四方诸侯都忙于赈济灾民无暇自顾。
这就是叔祖在登基大典上预言过的天谴,现在正一点点应验着。
王城中近来也并不太平,常有宫人莫名失踪,再次出现便是被人发现在王城角落,不知被什么妖物开膛破肚,心脏不翼而飞。偶有躲在暗处幸存的宫人禀告说,那妖物是一只九尾白狐妖,以少女形态出现,专门在半夜扑杀落单的宫人。
殷意心下自知那是何物,殷郊也不止一次向父王进谏过,苏妲己是狐妖,会害人,而殷寿每每怒斥,直说他是被鬼迷了心窍,仍然让苏妲己住在鹿台顶层,他自己则日夜留宿。
殷郊虽急躁但也无可奈何,幸存下来的宫人大多并未亲眼看见狐妖的容貌,往往只是看见一个剪影便会吓得昏厥,而偶有瞥见一眼狐妖真容的,却在殷郊再度向他们询问证据之前,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个中缘由,殷郊不愿深想,他觉得父王只是为狐妖所惑,只要在适当的机会逼她露出真容铲除,父王还会像从前一样,与母后举案齐眉。
为防止有更多宫人遭遇不测,殷意吩咐下去,宫人夜间无必要事不得出门,若出门需得三人以上结伴而行。质子们也加大了巡逻力度,但他们往往是整夜无眠,双眼熬得通红,也没有再看到狐妖半点影子。
又是一日,天光熹微,四大伯侯质子才结束巡逻,卸下盔甲向质子营中走去,姬发拍了拍自己有些昏涨的脑袋,说:“我前几日听大王说,他要召集四大伯侯入朝觐见,想来,我们与父亲也有八年未见了。”
姜文焕点点头:“东鲁使者昨日来报,说我父亲已经在前往朝歌的路上,不日便可到达,想必其他几位伯侯也是同样。”
“姬发说得对,我们是有八年没见过父亲了,”鄂顺扯扯嘴角说,“小时候父亲总喜欢叫我笨蛋,现在我都长大了,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这么叫我。”
姜文焕揽住鄂顺肩膀轻拍,自殷启弑父后,数月来他都未见鄂顺露出笑容,平日里,众人也尽量避免在他面前提起鄂安。
姬发捻捻腰间悬着的玉环,这是他离开西岐那日父亲亲自挂在他腰带上的,八年来他一直带在身边,小时候偶尔想家,他便会偷偷找个无人的地方,拿着玉环无声哭一场。
“我离家八年,不知父亲和哥哥怎么样了,我长大这么多,不知父亲还会不会认出我。”姬发想着,他眼前又浮现出西岐的滚滚麦浪,算着日子,再有月余便是西岐收割麦子的季节。幼时,他总与西岐王公大臣子弟们在田埂上奔跑追逐,往往野了一身泥才回家。不管多晚,伯邑考也只是笑笑为他拿出新衣,然后在水井边慢慢浣洗着脏衣,“下次若是再这样回来,可莫怪哥哥告诉父亲。”伯邑考似是教训他,语气却还平和如初。
那时的姬发咬着麦饼坐在井沿上,听见这话非但不怕,反而更加更加愉悦地晃动着双腿。因为自记事时起,不管自己因为调皮而闯了什么祸,哥哥伯邑考总是会第一时间站出来兜底,防止父亲责罚。
崇应彪独身走在一侧,并未参与他们三人的谈话,来到朝歌八年,其他质子每隔几个月便会收到使者从家乡带来的风物特产和慰问口信,唯有自己,从天黑等到天亮,等过无数个不能梦寐的日夜,都未曾等来北崇使者。父亲母亲是什么样子,崇应彪在脑中竭力回忆,却也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崇应彪有些自嘲地勾起嘴角笑笑,看见其他三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有期待,他心中更觉凄凉,便又挑衅似的开口:“我说你们,还没见到父亲就激动成这样,真要见到了,那不是要到他们怀里撒娇啊!”
“崇应彪!”姬发愠怒地喊,随即走上前直直对他肩膀就是一拳。
二人又扭打在一起,姜文焕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松开鄂顺的肩膀过来劝架:“别打了,你们两个,说不过几句话就要打。”
姜文焕和鄂顺一左一右拉开二人,崇应彪抹了一把脸上的淤青,疼得咧着嘴,还不忘朝姬发啐一口,姬发见状又要上前,却被鄂顺死死抱住动弹不得。
“你们两个,从小打到大,打了八年了,还没打够呢。”鄂顺难得嘲讽他们几句。
崇应彪一把甩开姜文焕,活动着手腕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西岐农夫,这次是给姜文焕和鄂顺颜面,下次我肯定打得你满地找牙!”
“我等着!”姬发也撂下狠话,“谁打谁还不一定!”
姜文焕耸耸肩,苦笑着看向鄂顺,对方也有些哭笑不得,环抱着姬发的手还没来得及松开。
……
那时的他们就像一群朝气蓬勃的小狼,浑身上下总有散发不完的野性,而总有两只小狼气场不和,只要相遇便会在对方身上留下牙印,身边的小狼时而围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