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质子旅出征后,姜王妃便日夜失眠,她口中时常念叨着冀州苦寒,郊儿又是初次奔赴战场,不知会不会负伤;二王子殿下前些年出征落下的伤病在风寒之时还会隐痛,若是影响了作战该如何是好云云。殷意看出了母亲的忧虑,便日日前往母亲宫中,陪她说话解闷。
“意儿心思细腻,最能解母亲的心意,”姜王妃轻轻揽着殷意的肩,“只是希望,你的哥哥和父亲能快些凯旋归来。”
殷意靠在母亲怀中,仰首看着她的面庞,连日失眠让姜王妃日渐消瘦,眼窝泛乌,微微凹陷,即便是精细的妆容也难以掩盖她脸上的憔悴和倦意。
“母亲,您别担心,女儿相信他们会平安归来的。”殷意说着,往姜王妃怀中蹭了蹭。
这些日子,殷意心中的忧虑也并不比姜王妃少,除日夜为父兄祈福外,她也时时刻刻念着姬发,少年临行前曾豪情壮志地说自己要成为主帅那样的人,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想必他也一定会冲锋在前,若是负伤,冀州冰天雪地,他该会有多疼?
但她仍旧在母亲面前表现如常,她不想因为自己这些纷乱的思绪给母亲再造成任何精神压力;王城中也时常有人散布谣言,说帝乙遣精兵征讨冀州都不能攻克,二王子也不过是多带着一帮年轻质子,又能增加几成胜算?听闻这些谣言,殷意便会遣人查清造谣者,严惩不贷,以稳固民心。“为殷商王姬,理应胸怀家国;为人女,理当尽孝分忧。”每每夜间回到自己宫中,她总会这样想。
出征约莫一月后,前线便传来捷报,冀州城破,二王子斩杀反贼苏护及其家眷,质子旅将不日返回。
殷意闻此战报,心下明了质子旅出师大捷。她日日翘首以盼,还为他们准备了好些金创药;姜王妃的精神也好起来,有了先前的端庄雍容之姿。
当春日柳树吐出第一缕新芽时,殷商质子旅踏着正午明媚的阳光,合着慷慨激昂的乐声,行列严整,浩浩荡荡地踏入了朝歌城门。殷意站在帝乙的銮驾后,用目光搜索着哥哥和姬发的身影。
两位少年骑于马上,昂首挺胸,首战告捷,他们心中都深感骄傲。姬发面带微笑,看见銮驾之后的殷意,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
殷寿带领几位质子来到銮驾前,行礼道:“首战告捷,苏护首级献父王,冀州帅旗献王兄。”殷郊上前一步,恭敬俯首,将苏护首级交至帝乙手中,崇应彪拉开姬发怀中横抱的冀州帅旗,刹那间,一张美得摄人心魄的脸跃入殷意眼帘。
冀州帅旗中包裹的少女皮肤细润如脂,精致的瓜子脸轮廓分明,一对柳叶眉微微下垂似远山青黛,唇角上扬露出一抹略显妖媚的微笑。殷意在此时对上了她的目光,少女瞳仁漆黑,眼神勾人而艳异,似欲望之海般波诡云谲。只一眼,殷意便感觉心中升起一股异样,少女的容貌与绣像上女孩的轮廓重合,二者交叠间,殷意瞬间意识到她是苏全孝的妹妹,苏妲己。
只是绣像上的女孩可爱灵动,殷意眼前的少女虽与女孩容貌一致,却无形中透露出一丝妖异之气,她的眼神,比起十六岁少女,更像是某种动物。
殷意想到这里,感到脊背阵阵发凉,不由得后退半步,苏妲己却在此时移开了视线,转而凝视着帝乙身边的太子殷启。
殷启并未察觉到苏妲己的凝视,他神色如常,将冀州帅旗举过头顶,宫道上的众将士随即高举兵戈道:“天下共主,万世殷商!”
“天下共主,万世殷商!”
礼毕,帝乙宣布夜间将在龙德殿大摆筵席,为殷商勇士洗尘接风。如此筵席宫中女眷不必出席,殷意便跟随姜王妃早早回到宫中歇息,临走前,她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姬发也正避开众人的目光,唇角微勾对她微笑。
“此番顺利班师回朝,姬发能与哥哥一同进献帅旗,想必已然立下战功。”殷意看着姬发饱含笑意的眼眸,在心中暗想。
入夜不多时,殷意还未更衣就寝,一名侍卫却突然从宫道奔来,跪倒在院中,直言有要事通报王姬。
“怎么了?”殷意披上外袍,走到院中,疑惑地问侍卫。
“王姬,长王子殷启无端弑君于龙德殿,后与质子旅展开搏斗,现已伏诛,二王子殿下将不日登基。”侍卫俯首,声音还有几分颤抖。
宫中事变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多时便传遍了整个王城,殷意直到第二日穿上王姬的朝服,站在殷寿身后参加登基大典时,才找回了些许真实感。
殷寿手持玉钺,身着王服,身材高大气势轩昂,“有请王叔,敬问国运。”他沉声说。
殷意看着叔祖比干将龟甲置于祭坛上以烛火炙烤,比干闭目凝神,口中念念有词。而在这时空中突然风云大变,日光转瞬间被乌云吞没,伴随着阵阵雷声,似有万丈狂澜在空中奔涌,天光乍暗,殷意有些看不清眼前的场景,只听见周围人的惊呼与叔祖跌跌撞撞奔跑高喊:“天要亡我大商!”
她从未想到父王的登基大典上会出现这样的场景,一时间心慌意乱,睁大双眼凝望天空,不觉呼吸越来越急促。
“天要亡我大商,怎么可能…大商分明国力强盛…”殷意喃喃自语。
“大商已经不配为天下共主了,我以大商国运问天,天碎龟甲,降下天谴,大旱三年,只怕将颗粒无收,百姓陷于水火…”叔祖比干发冠已经跑落,他披头散发,站在殷寿面前,颤抖着双臂。
殷意眼神中满是恐惧,她看着叔祖状若疯魔的继续说着,却全然听不清他的讲话内容,只在最后捕捉到了几个字,“自焚献祭”。
殷郊听闻此言不顾姜王后阻拦扑倒在地,跪拜行礼:“请父王传位给我,我愿代父王自焚献祭!”
殷意看着父王脸上逐渐加深的怒意,心中恐惧更甚,这时她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人有力地握住,熟悉的温暖沿指间攀上手臂,进而蔓延到全身,她侧目,是姬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她身边。
“阿意,别怕,不会有事。”姬发看着殷意,虽然他的眼中也有些许被尽力压制的担忧,但他仍动作柔和地包裹住殷意略微冰凉的指尖,语气坚定而带有安慰。
对上少年的眼眸,殷意心中的恐惧消解大半,她内心稍稍平复了些,父王也在这时候昂首望天,厉声道:“本王将在朝歌建造一座祭天台,台成之日,本王将自焚祭天,为大商请命,以息天怒!”
话音刚落,天空中激烈翻滚的乌云散去,日光重新照耀在朝歌王城的宫殿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比干踉跄着走上前几步,抬头望天,张开双臂,眼角流出几滴浊泪,声音嘶哑地喊出:“幸哉大商!”
姬发与殷意同时昂首,少年惊喜于乌云散去,大王深明大义,大商国运无忧,他看向殷寿,目光中满是崇敬与向往。
…
登基大典结束后,殷意并未随姜王后坐上轿辇离开,她轻扯姬发的衣袖,示意他随自己过来。人群散去,殷意嘱咐初荷及其他随行宫人先行离开,初荷应允下来,临走前不忘将斗篷给殷意披上:“王姬早些回来,春寒料峭,不要受凉。”
她慢慢踱步,姬发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王城中的宫人见王姬漫步,无不恭敬地弯腰行礼,初春还有几分寒冷,她将斗篷上的系带紧了紧,毛领包裹着脖颈,逐渐驱散了寒意。
殷意就这样一直走到了王城花园中,天气尚未回暖,园中只有几株耐寒的树木抽出了些新芽,池塘上的冰还没有完全融化,经年落叶覆于其上,整个花园除殷意与姬发并无他人,到处都透露着萧条零落。
殷意驻足转身,姬发加快脚步来到她身边,其实二人也想共同在宫道上漫步,只是宫中人多眼杂,殷意及笄不久,他们还不愿落人口舌。
殷意侧目注视着姬发,自质子旅出征,到今天为止数月,她都没有机会好好看看他,与他推心置腹地交流。少年从战场凯旋归来,不过两三个月,却似成长了许多,他脸上还有几道战留下的细小伤痕,整个人身形健硕了些,未变的是那双明亮含星的眼眸。
“姬发,此番带回的那个少女,是苏护之女苏妲己吗?”尽管内心已经确认,殷意还是想向姬发再度求证。
“是,我跟兄弟们在冀州雪崩后找到她,崇应彪提议将她献给大王。”姬发点头,算是坐实了殷意的猜测。
殷意回忆起昨日帅旗中包裹的少女,实在难以将她与绣像上明媚可爱的女孩联系起来,她不明白为何堂堂冀州侯之女会在城破家亡的情况下甘心被献给父王而毫无怨意,甚至能够容许自己被当众作为战利品夸耀。
冀州城破,苏护首级被先王制成酒器,殷意不难想到苏全孝的遭遇会是如何,他已经与家人一同长眠在了冀州无尽的冰雪之下。
姬发见殷意面色凝重低头思索,便再度握住她的手柔声道:“阿意,我们在园中到处走走看看吧。”
一路上,二人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起冀州苏氏,姬发饶有兴致地给殷意讲述起出征路上发生的事。
“我们行军北上之时雪越下越大,鄂顺说他在南都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夜半歇息时都跑出去看,还是姜文焕把他拉回来。”
“攻城时我不慎坠马,是殷郊在火场里喊着我的名字把我带上马…”
“回朝歌的路上又跟崇应彪打了一架,我都不记得是什么原因,姜文焕废了好大劲才把我们分开…”
谈起这些,姬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眉宇间又多了些少年意气,殷意看着他话匣子一打开就合不上的样子,脸上的迷云散开,露出了一抹微笑。
姬发余光瞥见殷意的笑容,表边还在侃侃而谈,心中却泛起一丝温暖,他不忍看少女从登基大典开始便神情忧郁,只想赶紧变着法的逗她开心。
园中一片静谧,偶有微风吹过,带起落叶在碎石小径上掠动;几只鸟儿鸣叫着从枝头上飞离,树枝摇动梭梭作响;二人就这样一直走着,转过一处拐角,树枝掩映下,一个雕工精美的石凳出现在姬发眼前。
姬发牵着殷意的手走上前去,他扯起披风擦去石凳上的尘埃,“阿意从清晨就在梳妆打扮为登基大典做准备,刚才又走了这么久,想必累了。”少年手上动作未停,在心中暗想。
“阿意,你坐下歇息吧。”石凳已一尘不染,姬发轻声道。
殷意点头,姬发绕到她身后,弯腰帮她理好裙摆,绸缎制的裙子辅以金线描绣,华贵而庄重,柔滑地溜过少年的指间。
姬发的动作自然流畅,仿佛他本来就该做这些,又似乎已经做过无数次;他半蹲跪在少女面前,顺势双手握住了她因寒冷而微微发红的手。
暖意再一次包裹了殷意,她垂目看着那双青筋微微凸起,零星分布细小疤痕的骨节分明的手,身体中的寒意一点点融化,“姬发,你如今是大商王家侍卫,实现了儿时的梦想,是一件幸事。”她微笑道。
“这一切都多亏了大王赏识,八年来 ,是他教我剑法,教我排兵布阵,”姬发面露憧憬,“是大王成就了我。”
“只是父王今日说将自焚献祭为国请命…”想起登基大典上的一幕幕,殷意仍心有余悸,“父王将要牺牲自己,作为女儿,我不愿看到这些,作为殷商王姬,我却该真心希望大商国祚绵延…”
“大王肯为天下人牺牲自己,他是个大英雄,我以后要成为他那样的人。”姬发仰首对上殷意的视线,少年眼神坚定,眸中闪烁着点点星光。
他的一字一句皆撞击着殷意的心,在他们心中,殷寿的形象是如此高大伟岸,如云雾缭绕下的绝巘,神秘莫测高不可攀,却让人逐之更甚。
“但有朝一日我若能独当一面领军作战,我定不会伤及城中无辜父老一分一毫。”姬发顿了顿,冀州漫天风雪中身戴镣铐沦为奴隶的百姓仍在他脑海中闪动:成年男性身体健康者一律充当劳役,女子貌美者充官为妓,敢有持兵戈反抗者一律格杀勿论。
纯白的雪地被鲜血染红,寂静的天空回荡着男男女女的哭泣哀嚎。有士兵冲进百姓家中搜刮,除粮缸中即将见底的黍米外并无它物,冀州苦寒,今年更甚。
“主帅,苏护谋反,可冀州百姓不曾反,为何要如此处置他们?”质子们都有些看不下去,只有少年冒着风雪跪在殷寿前,斗胆开口。
“姬发,你不懂,他们都是祸患。成王败寇,以后我会教你的,别让我失望。”殷寿低头睥睨着他。
少年并未完全理解主帅的话,他一瞬间记起了年幼时在西岐的那些日子,“为人君者,理政不可废德。”秋日的午后,姬发偷偷跑到窗下,听见父亲姬昌对大臣们如是说。
但主帅骁勇善战,攻破冀州城时还冲在最前,为斩杀反贼苏护负伤多处,做出这样的牺牲,他是不会有错的。姬发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
“姬发,你说过的话,从来都是要做到的。”殷意开口,将姬发从回忆中拉出。
“我定会。”姬发手握得更紧了些,少女的指尖摩挲着他的手心,温润的触感在此刻无比真实;少年眼神坚定而炽烈,一字一句立下了他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