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尘06

隆冬，质子营内。

深冬的天黑得格外早，凛冽的寒风在空中呼号如离人的哀鸣，似要撕开漆黑的天幕；原野上的草木皆已凋零，唯有光秃的枝干迎风摇摆，枝干弯曲而枯瘦，如墓中亡人的手骨。

质子们结束了最后的练兵，围坐在火堆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火堆烧得并不算旺，昏暗的火光映照在质子们脸上，他们之间的气氛略显沉闷，往往是一人说话，许久才能得到答复，很多时候，只能听到火堆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姬发用剑劈开一段木柴扔进火堆，率先打破了这种沉默:“明日即将出征，兄弟们都打起精神来，大商国力强盛，主帅明辨是非，骁勇善战，战局定有转圜的余地。”

殷郊本低头细细擦拭着鬼侯剑，闻言附和道:“姬发言之有理，一切都还没有定数，各位不要忧虑太早。”

姜文焕和鄂顺也应承了几句，直言此次之前还未有诸侯谋反，相信冀州侯定会缴旗投降，重新归顺大商。

显然这些话都是说给苏全孝听的，少年头颅低垂，蜷缩着倚靠在角落的木堆旁，原本就瘦削的身躯此刻看起来更加单薄。众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隐隐分辨他脸上划过的颗颗泪珠，少年手中不住地抚摸着一幅绣像，眼神中尽是思念与眷恋。

崇应彪站在苏全孝身边不远处，他斜靠在营帐旁的柱子上，眉头紧皱，似在思索，未发一言。

“不要再哭了，还未出征你就已经泄气，如何显现得出我们北方阵殷商勇士的风范！”崇应彪突然开口，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对苏全孝低吼。

苏全孝抬起头来看着崇应彪，他眼圈泛红，“千夫长，你说，我离家八年了，等到了冀州跟父亲求情，他会认出我吗？我都快记不清父亲的样子了，想必他也一样吧。”少年深吸一口气，尽力压抑喉间的抽噎。

“胡说什么，他是你的父亲，怎么会认不出你！”崇应彪上前拍拍苏全孝的肩膀，强撑着嘴角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我还等着凯旋后兄弟们一同庆功围猎，你小子上次被一头受惊的鹿吓得坠马，下回可要好好表现！”语毕，崇应彪抬头避开众人的视线，火光照耀下，他眼中蒙上一层水雾，在眼角留下点滴湿润。

众人再度归于沉默，他们不知应该如何继续安慰苏全孝。孩童时期背井离乡，整整八年在朝歌为质，回家是所有质子的梦寐，故乡家人的温暖于他们而言只能是回忆中的镜花水月。

姬发侧目看向殷郊，对方一手握住剑柄，指尖因寒冷而泛红，另一只手拿着绢布，仍在不断的擦拭着鬼侯剑，剑身分明已经一尘不染，在黑夜中映出玄青色的光泽，而殷郊的动作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姬发看出其实他也心绪不宁，苏全孝毕竟是与他们同吃同住相伴八年的兄弟，而到达冀州后是生是死都不能确认；攻打冀州也是他们练兵数载以来要面临的真正的战役，在此之前他们的演习也不过是在林中射鹰猎鹿，真要亲赴战场杀敌，姬发还不能想象出那种场面，只是在心中一遍遍默念着主帅的教诲:“殷商勇士，遇贼必诛，遇险不怯，遇战必胜。”

姬发正愣神着，忽然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随后是殷郊起身，语气有些欣喜地说:“妹妹，你怎么来了？”

姬发抬头，见两个身着斗篷的玲珑身影已经走到了火堆旁，她们手中都挎着一个竹篮，里面还放着几个红色的平安符。

殷意将斗篷上的帽子摘下，从篮中拿出一个平安符递给殷郊:“哥哥，明日你们出征，我和初荷这些日子赶制了好些平安符，你们带着，出征在外，千万小心。”天气实在太冷，伴随着殷意的吐息，丝丝白雾从她口中缭绕而出。

殷郊点头，为殷意紧了紧袍领：“冬日寒冷，妹妹不要受寒了。”他将平安符挂在腰间系紧，红色绸缎上用金线绣制的玄鸟立于山顶，张开羽翼作翱翔状，它昂首挺胸，尖喙直指天空，似要对天鸣啼。

质子们见王姬驾到，纷纷起身行礼，口中念着多劳王姬牵挂护佑，明日出征定会大捷。

见质子们都凑上来，初荷感到些许局促，她低下头悄悄扯了一下姜文焕的衣角，示意他跟自己走。

姜文焕会意，跟在初荷身后来到人群外营帐边，初荷转过身，手中多了一枚做工精巧的平安符，她将平安符放到姜文焕手中:“带着吧，你作战一定要小心。”

姜文焕垂下眼帘看着手中的小小物件，金线绣制的蝴蝶在枝叶间翩翩起舞，栩栩如生。他脸上透露出一抹温柔，“小荷，别担心，我们会平安，”平安符被他郑重的系于腰间，“你别担心。”

姜文焕温柔而沉稳的语调逐渐抚平了初荷心中的不安，她昂首对上他含笑的眼眸:“这是你首次出征，我…”

“不会有事的，”姜文焕抬手抚上初荷的鬓发，“为大商，我会英勇作战，为了你，我一定会回来。”

二人眼神交织，姜文焕的稳重自持似山间清风，托举着青鸟展翅翱翔，包容抚平了它所有的不安与惧怕。

……

姬发接过殷意递来的平安符，身躯壮硕的虎屈腿昂首，露出尖锐的獠牙，尾巴盘曲于身后，作即将扑敌状，虽为静态但仍栩栩如生。姬发郑重地捏了捏平安符，“有了阿意的祝福，我们在战场上定会所向披靡。”少年眼眸被篝火映得亮晶晶的，眼神中充满热忱。

“姬发，你千万带好。”殷意再度叮咛。

姬发看着少女泛着红血丝的眼眸，脑中已经浮现出她这些天对着烛火一针一线缝制平安福的场景，他将平安符的系带又缠绕了一圈：“放心。”

少年脸颊泛红，一手不住摩挲着平安符，金线的纹路划过指腹，他感到有些痒，但方才沉闷的心已经重新活跃起来。

殷意走到苏全孝身前，将那枚平安符放到他手中，她不知应该如何开口，只是轻声说了二字：“平安。”

苏全孝看着掌中的平安符，眼角的红意再度加深，他抽噎了一下：“多谢王姬美意。”

他手中的绣像被火光映亮，绢布上的女孩衣着华贵，棉袍上的围领蓬松的触着双颊，盘成双平髻的头上戴着两个雪白的绒球，如洁白的兔儿；她笑容甜美，深邃的双眼清澈而灵动，精致的瓜子脸更是惹人怜爱；女孩看上去莫约七八岁，却也初现倾国倾城之姿，只一眼便牢牢抓住了殷意的目光，虽然绣像已经有些年岁而微微褪色，但还是不难想象出女孩的真实容颜。

苏全孝注意到殷意的目光，他看向绣像，嘴角洋溢起幸福的微笑：“这是我八年前离家时，妹妹妲己连夜为我绣制的，她说，让我带着去朝歌，想她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她还叫我不要忘记她的样子。”

“你的妹妹很漂亮，这次回冀州，你可以见见她。”殷意安慰着。

苏全孝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又将手在衣袍上擦干才再度抚摸绣像：“妹妹如今已经十六岁了，想必已经长得像王姬一样亭亭玉立……,我这八年长高了长壮了，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认出我…”

“一定会的，”殷意看着绣像上的女孩，“你既念着妹妹，妹妹也一定会念着你的。”

崇应彪抱剑站在一边，他平日那双总是含着戾气的双眼如今却有了几分悲愁，他自己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开始胡思乱想：离家八年，父亲他们若是见到我，还会认得我吗？肯定会吧，毕竟我有着与哥哥一模一样的容颜。

他烦躁地甩甩头，暗骂自己为什么要想这些，在北崇就得不到的东西，如今来到朝歌，跟他们分离八年，还有多少的可能性得到？他控制自己不去想，也不敢想，每每回忆起在北崇那些不受人重视的日子，他的心便会像被利箭射穿，一阵阵不住地绞痛。

他抬眼看着苏全孝，曾经那个埋头吃鱼的少年如今都长得比自己还要高一些了，只是他光长个子不长肉，从后面看去身影还是那么单薄。“早就叫这小子多吃些了，瘦成这样哪里像个战士，以后我肯定要……”崇应彪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私语着，却突然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以后，还会有以后吗？

殷意来到崇应彪身前，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索：“崇应彪，给你。”

崇应彪看着少女手中的平安符，心中霎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他一下愣住了，二十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祝福他平安。

“你怎么了？拿着呀。”殷意看他迟迟不伸手，有些疑惑。

“多…多谢王姬。”崇应彪快速抓起平安符，没有多看便挂在腰间，胸中的异样还未散去，这是一种他说不上来的感觉，就像是独行在漆黑一片的荒野中，四周尽是风声与野兽的呼号，突然有一缕阳光映在他的身上，为彻骨寒冷的他带来了暖意。

“欸，我的平安符呢？”刚才一言不发的鄂顺突然开口，他晃晃自己空荡的两手，“怎么你们都有？”

“在我这！”姜文焕冷不防从背后搭上鄂顺的肩膀，一手提着平安符的系带在鄂顺眼前晃荡，“没忘记你，这是初荷绣的，她叫我拿给你。”

鄂顺如获至宝，他双手接过平安符上下打量，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梨涡深陷，“多谢初荷姑娘！”他对站在姜文焕身后的初荷说。

姜文焕的手还搭在鄂顺肩上，他看着鄂顺憨厚的样子嘴角微微勾起：“不要大惊小怪。”

鄂顺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觉得自己方才的行为有些失态，他对初荷笑笑：“初荷姑娘，刚才冒犯了。”

“鄂公子多虑了，无妨。”初荷看着勾肩搭背的两人，不由得笑了出来。

两位少女的到来暂时扫去了质子营沉闷的氛围，他们的心在这段时间里从未像此刻如此放松，夜色渐深，众人一直把她们送到质子营外，殷意转身冲他们挥挥手：“哥哥，姬发，你们快回去吧，明日一早就要启程，要赶紧歇息养精蓄锐才是。”

姬发点点头，一直目送着殷意坐上轿辇离去，才招呼着质子们往回走，姜文焕和鄂顺一左一右搭着苏全孝的肩膀安慰他不要胡思乱想，崇应彪落在众人身后慢慢踱步，面色凝重。

……

翌日清晨，王城主道上，军队列好方阵整齐排开，质子们骑马位于军队前端，他们身着甲胄，盔甲上铸着精致的纹饰，手中的青铜剑在阳光下泛着熠熠银光，殷寿屈膝俯首跪在帝乙身前，正色宣誓道：“小子殷寿，定带领殷商质子旅平定冀州，凯旋而归。”

帝乙欣慰一笑，从王座上直起身，轻颤着双手将战剑放在殷寿手中：“二王子，本王待你凯旋。”

殷寿纵身上马，颔首向众大臣致意，而后来到军阵前，举剑道：“殷商勇士，出师冀州！”

“殷商勇士，出征冀州！”

“殷商勇士，出征冀州！”

庄严而激昂的音乐奏响，军队在殷寿的带领下步出王城，姬发在殷寿侧后方仰首注视着他高大伟岸的身影，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剑柄，“我一定要在战场上证明自己，我想成为，主帅那样的人。”少年在心中暗想。

殷意与母亲姜王妃站在宫阶上，目送着军队喊着口号渐行渐远，她在人群中搜索着姬发和哥哥的身影，二人皆昂首挺胸，迎着晨光，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