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清晨,天空碧蓝,万里无云,阳光淡淡倾泻下来,映照在漆成朱红色的宫门上。两个宫人分立于宫门两侧,双手抱于腹前,面带微笑,目光中充满期待。
院内梅花已然盛开,满枝嫣红在枝叶萧条的冬日格外惹眼,一条红毯从门下台阶一直延伸到大殿内;大殿正中摆放着一张长桌,长桌上是一个雕工精巧的楠木首饰盒,绫罗内衬上,是一柄象牙梳和镶有珠玉的金簪。
姜王妃衣着华贵,眉目慈蔼,端庄地站立在桌后,注视着宫门的方向。
大殿两侧的屏风后,殷郊与四大伯侯质子恭敬站立着,姬发有些紧张地摸摸口袋,指间传来的温凉触感让他暂时舒缓了心绪,不知是殿内炭火烧得太旺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姬发只觉得有些燥热,额头上也隐隐冒出汗珠,他悄悄侧目看向殷郊,对方只是面带喜悦,神色从容。
大殿门口身着朝服的女官抬头望了望天空,随即清声正色道:“吉时已到,王姬殷意,品行端方,恭谦合度,清雅贤淑,年方十五,乃于今日,及笄加簪。”
院中,乐师闻之或正身吹笙,或低首抚琴,或抬手击磬,乐音轻慢悠扬,随风飘散在宫殿上空。
少女脚步轻捷,步入宫门,轻踩在毯上,乌黑柔顺的青丝半数编起盘在脑后,其余顺着肩头垂落到腰间,一袭正红色曳地阔袖凤尾裙衬得她肌肤胜雪,裙边上用金线所绣的凤鸟随少女脚步而动,羽翼大张栩栩如生,似有凌空天行之意;她额间仔细点了梅花花钿,面色如春,以绸绣花蝶团扇半掩面容,眼眸微垂,仪态端庄,缓缓向大殿走来。
姬发偏转过头,只向院中看了一眼,便感觉呼吸在瞬间停滞,心跳似乎也一同停摆,少女的红妆是那样明艳夺目,虽未看清她的面庞,但姬发已经几乎想到了她戴上簪子,莞尔一笑的样子。
殷意和着乐声步入大殿,她轻轻扯动裙摆,跪坐在大殿正中的蒲团上,将手中团扇放在膝前,对母亲姜王妃弯腰拱手行礼。
殷启太子妃鄂安站在姜王妃后侧,她清清嗓,开口道:“大商王姬殷意,及笄之礼,始。”
姜王妃拿起木盒中的象牙梳,走到殷意身后,动作轻柔地一下下梳理着她的头发,象牙梳齿掠过她的发间,触感温凉。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望尔成德,侍亲以孝 ,阶下以慈。”
姜王妃放下象牙梳,接过身边宫女递过的发钗,绕过发辫,将殷意部分头发固定在脑后。
乐声悠扬动听,少年站在纱屏后,看着少女的头发被一点点挽起,眼中似乎蒙上了一层水雾。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和柔正顺,恭简礼仪,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姜王妃手持金簪,握住殷意剩余披散的头发,将金簪在其中灵活缠绕着,伴随着鄂安的话语,她不多时便盘成了一个优雅精巧的发髻。金簪末尾的玄鸟栖身在松枝上,笼罩于迷蒙的祥云中。
“承天之休,永受保之,寿考不忘,礼成。”
姬发站在屏风后,屏息凝神注视着殷意,烛影摇曳,姬发看不清她的面庞,但见少女柔和端庄的身影投射在纱质屏风上。她伏身向母亲行礼,正红色的衣衫再一次跃入姬发眼中,他感觉脸微微发烫,竟有些精神恍惚了。
这种微妙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及笄礼结束,直到殷意将姜王妃送出宫门,殷郊叫他时才回过神来,深呼吸几口随殷郊走出殿门。
鄂顺紧跟其后,刚走出大殿没几步,就听见身后女声的温柔呼唤:“阿顺。”
鄂顺闻言立即转过身,只见鄂安正朝他招手,少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他小跑着来到鄂安面前,露出孩童一般的神色,“长姐!”
鄂安眉眼间与鄂顺有几分相像,都是一样的温润舒展,不过她还带着几分江南女子的清丽婉约;她满头珠翠,身着明黄色绫罗长裙,面容姣好,由内而外的散发着尊贵与典雅。
“阿顺,晚些时候到我宫中用家宴吧,长姐准备了好些吃食,都是你小时候在南都最爱的。”鄂安轻抚着鄂顺的肩头,目光温柔如水。
“好!长姐,你不知道,我可想念南都的点心了 ,”鄂顺笑得眼睛半眯,“我可以带姜文焕他们同去吗?”
“可以,只要阿顺想。”鄂安点头,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软。
鄂顺身边的姜文焕立即垂首行礼道:“多谢太子妃。”
“焕儿,不必多礼,你与鄂顺情同手足,也算是我的胞弟。”鄂安说。
崇应彪并未多言,只是低头行礼,便借口还要训练,匆匆离去了。
…
姬发和殷郊将要走到院门时,殷意正从外面回来,她面色红润,看起来心情大好,更显得整个人娇嫩欲滴。
“妹妹,”殷郊笑着叫她,“晚些时候,我差人把外面寻得的珠宝送来你宫中。”
“我就知道哥哥对我最好了,”殷意对殷郊笑道,“多劳哥哥费心。”
殷郊怜爱的轻抚殷意的发髻,嘴里还感叹着妹妹一晃就已经长大,品德端方聪敏过人一类的话,姬发站在殷郊身侧,眼中含笑地看着她。
殷郊感慨了好一阵,直说得他自己都感觉眼眶湿润,便感到有些难堪,举起手臂抓了抓头发:“看看我,今天是妹妹大喜的日子,还说这么多煽情的话,倒是自己先要落泪了。”
殷意被哥哥的话逗得笑起来,她轻晃着殷郊的手臂安慰,三个人又攀谈了好一会,直到殷郊一拍脑袋,想起父亲吩咐过下午还要回营练兵。
“姬发,我们快走吧,晚点就要误了时辰。”殷郊催促。
姬发吞吞吐吐,好容易才挤出几个字:“殷郊,你先回去吧,我再…”姬发话音未落,殷郊便会了意,他拍了一下姬发的肩膀,向前边走边说:“你可快些,耽搁了练兵我不帮你向父亲求情。”
殷意和姬发对视一眼,看着殷郊别扭的样子会心一笑。
待殷郊走远,姬发微红着脸祝贺殷意及笄之喜,将手伸入袋中,拿出了那支他早就准备好,细心保存的发簪。
“阿意,这是送给你的贺礼。”姬发摊开手掌,将发簪递到殷意眼前。
见礼物是发簪,殷意脸颊微红,她接过发簪,捏在手中细细观赏着。
发簪通体细长,簪棍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银白色的光泽,末尾雕琢成花枝状,以金丝打底点缀,花叶表面用小粒珍珠镶嵌,主体装饰物是一朵红宝石雕刻的梅花,半透明的花瓣内部显现出鸽血一般的艳红,流光溢彩璀璨夺目;枝叶末端用金丝连缀着几条流苏,流苏顶端是玛瑙石雕刻的一弯明月,整支发簪做工精巧,让人挪不开眼。
“姬发,这支发簪真好看,我很喜欢。”殷意抬起头,看看姬发,又看看发簪,笑着说。
“阿意喜欢就好。”
“姬发,你帮我戴上吧。”殷意冷不防将发簪重新放回姬发手中,雀跃地转过身,回过头冲姬发眨眨眼睛。
姬发感到有些为难,此之前他还从未学过如何为女子戴发簪,看着殷意脑后整齐柔顺的发髻,他回想着方才姜王妃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将发簪戴在殷意头上。确定发簪插稳后,他柔声道:“好了,阿意。”
殷意转过身后其实也有些害羞,但当她感受到身后姬发小心而轻柔的动作后,这种感觉随即被冲淡。相识八载,姬发还是如同儿时,她几乎可以想象出身后姬发脸颊泛红眼神专注的样子。
少女抬手摸摸发簪,眉眼含笑地转过身,抬眸一瞬,院中轻风拂过,她额前碎发微动,一身红衣与院中盛放的梅花相映,似一团烈火撞进了姬发的心门;流苏随她的身姿摆动,更显轻灵神韵,眼波流转间,姬发只觉心跳加速,他一连说了几个好看,才回神垂头摸着脑袋,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二人站在梅花树下叙说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殷意说近来叔祖日日都有过问她的温习状况,非得要她把所有先贤事迹都了解才好,而她也确实日夜苦学,获得了叔祖夸赞。
姬发讲着在质子营中训练的点滴,比方前几日又与崇应彪打了一架,昨日训练刻苦被主帅嘉奖等等。
“姬发,我看近来质子们训练时间愈发长了,我也已经有数天未见父亲…是前线将有战事吗?”殷意问。
姬发沉吟片刻,颔首道:“八百诸侯俱遣使节进贡大商,唯独冀州侯苏护拒不纳贡,还扬言永不朝商,大王前些日子遣兵征讨,未能攻克…,主帅近来加紧练兵,只怕是要亲自带兵前往平反。”
殷意听闻一愣,在她数十年的认知中大商国力强盛,诸侯亲服,还从未听闻有人扬言谋反,但成汤先祖立下来的规矩她也知道,“东西南北和八百诸侯各遣其子入贡大商,是为质子,诸侯敢有谋反者,先杀其质子,然后族灭之,”殷意喃喃自语,“那,苏全孝可还安好?”
“主帅还未伤他,让他与兄弟们一同训练,如今局势未定,兴许此番主帅带我们前去,冀州侯苏护会回心转意也未可知,”姬发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安慰着,“阿意,我也该回营训练了。”
殷意点点头,良久才回神:“我送你到宫门口吧。”
院中到宫门不过短短数十米的距离,两人却走了许久,殷意心乱如麻:哥哥与质子们虽说已经训练八年,但终究从未上过真正的战场,刀剑无眼,无人能保证他们会平安归来;苏全孝离家数年,再次听到来自家乡的消息却是因为父亲谋反……想到这里,她眼前浮现出苏全孝拿着团圆饼热泪盈眶的样子,朝歌为质数年,亲人团聚是少年唯一的心愿,只是如今恐怕再也不能实现。
近至宫门,姬发说:“阿意,就送到这里吧,冬日风寒,我眼见你今日穿的单薄,快些回宫歇息,不要受寒。”
殷意站在宫门边,少女鼻尖微红,似有几分悲伤,“你走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姬发转身上马,慢慢行走在宫道上,他数次回身招手,直到眼中的红色身影越来越小,在他拐过一堵宫墙后,消失在视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