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尘03

（回忆之章02）

殷意趁着夜色偷偷溜回宫中时，初荷已经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子里团团转。

“王姬到底去哪儿了？”初荷跺着脚 ，小脸涨得通红，天色昏暗，王姬会不会在外面迷路，她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

“初荷，我回来啦。”殷意从角落跳出来，还未等初荷再度开口，便伸出双手握住初荷，将几朵花塞到她手中，“你别担心了。”

初荷被殷意的突然触碰惊到，她想发作问王姬到底偷跑去哪里了，但转头对上殷意带着歉意的真挚的目光，心却软了下来，只是反复告诫着殷意就算要偷偷溜出去，也要提前告知她。

殷意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一般，连连保证自己不会再让初荷担心，“我好饿呀，我们快去用晚膳吧。”殷意见初荷的脸色和缓下来，轻声道。

初荷有些无奈的摇摇头，王姬就是这样的性子，活泼灵动，总像一个小太阳，让人靠近便会觉得温暖。

第二日，姜王妃早早便差人来说晚间请王姬到她宫中用晚宴，说是要为东伯候姜桓楚之子姜文焕洗尘接风。

席间，殷意第一次见到了她的表哥姜文焕，少年看起来与姬发年纪相仿，轮廓柔和气质矜贵，举手投足之间都体现着大家公子的风范，殷郊对于这样的家族晚宴很兴奋，一直向母亲和妹妹讲述着他们在质子营中训练的趣事。

姜王妃端坐在主位上，目光慈祥的看着面前几个兴高采烈的孩子，她嫁到朝歌后便再未归家，今日见到姜文焕，她又记起了幼时在家乡的那些时光，自己也像孩子们一样，与哥哥承欢于父母膝头。只是过去再难追忆，幸而如今殷商国力强盛，一双儿女能够无忧无虑长大，丈夫殷寿也与自己感情和睦，姜王妃感到些许慰藉，但她仍觉得自己眼角有几分湿润。

席毕，殷郊和姜文焕主动提出要护送王姬回宫，夜深露重，不劳烦姜王妃亲自外出。姜王妃点点头，应允了孩子们的好意。

夏日的夜晚没有白天那样燥热，殷意坐在轿辇上，撩开帷帐，感受着拂过耳际的习习凉风，不觉有些昏昏欲睡了。

“王姬，您若是累了就先眯一会儿吧，”初荷走在轿輦边，“我吩咐宫人们动作轻些。”

殷意把手缩回轿辇中，不多时便倚靠在软垫上睡着了。

宫人们的动作慢了下来，一行人缓缓行走在宫道上，月明星稀，不时有鸟雀沿着宫墙飞过，整个王城静谧而安然。

姜文焕持剑行走在初荷的侧后方，面前的女孩看起来比王姬年长几岁，此时的她没有了在家宴上侍奉王姬左右的严肃与拘谨，方才与王姬交谈时反而带着些许俏皮；她身着青绿色长裙，裙边处点缀着几方竹叶刺绣，脚步轻快地跟在轿辇旁，长长的头发分成左右两股挽于脑后，盘成两个饱满圆润的发髻，中间点缀着一个蝶形发钗，蝶翼处的流苏伴随着她的脚步摇晃，显得分外灵动。

初荷迈着轻快的脚步，感受着夏日夜晚的习习凉风，远处的宫墙上掠过一只白鸟，在如墨漆黑般的天幕中格外惹眼；她急急回首望去，飞快的动作将那只蝶形发钗甩落，跌于脚边，发出清脆的声响。

初荷忙回过头，却见姜文焕已经拾起发钗，正轻轻拂去上面沾染的尘土，注意到初荷的目光，姜文焕露出温润的笑容，将发钗递到初荷手中:“姑娘，给你。”

初荷有几分羞涩和惶恐，她接过发钗重新戴好，弯腰向姜文焕道谢:“多谢姜公子。”姜文焕微微颔首，动作和缓而不失礼仪，“姑娘有礼了。”

初荷转过身再度跟上轿辇，脚步放缓后才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她不禁在心里暗自责怪着自己的冒失，抬手摸摸发钗，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点点余温。

这些小动作都被姜文焕看在眼里，他轻拈着方才触碰过发钗的手指，女孩像一只掠过水面的青鸟，在他平静的心湖上泛起点点涟漪。

…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每隔半月殷意便会悄悄跑出王城与姬发会面，前面几次初荷还会阻拦她，但次数多了，初荷见王姬每次回来脸上都洋溢着开心的笑容，便不再多言，只是叮嘱她要早些回宫，免得被姜王妃发现。

“知道啦，我就知道，初荷你对我最好了。”殷意从秋千上跳下来，扑进初荷怀中，撒娇似的说道。随即，她一蹦一跳的回房中换好衣服，避开宫人们的视线向王城外跑去。

初荷有些无奈地笑笑，自王姬三岁起，她便作为侍女陪伴左右，一晃五年过去，王姬已经从那个粉粉糯糯的幼儿长成了娇嫩可爱的女孩，一颦一笑都惹人喜爱。她们二人，与其说是主仆，不如说是姊妹，每每王姬得了姜王妃和二王子的赏赐，也总想着第一时间分给初荷一些，她虽然也是宫人，但每次其他一同当差的小宫女都会说，初荷肌肤胜雪，眉眼含笑，若不告诉旁人，只怕不知情的也会以为她是宫中的贵人。

殷意跟姬发在一起时，从未向他表露过自己的真实身份，一来她担心姬发会碍于王姬的身份与她疏远，二来她也怕姬发将这事告诉哥哥，哥哥便会责怪她不顾安全到处乱跑，虽然哥哥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她也不想让哥哥为她担心。

许多时候，姬发也会感到有些奇怪，女孩虽衣着朴素，但皮肤柔嫩白皙，举止虽自由活泼但也不失端庄得体，每次姬发给她摘野果子吃，她都会在泉水边细细将果子洗净，而后以袖掩面，小口品味。怎么看，姬发想，这也不像是一个做粗活的小宫女，或许是女孩子们都如此吧。

殷意每次都感觉跟姬发在一起的时光过得很快，姬发会带一柄他特制的轻型弓箭，耐心地教殷意如何使用，他站在殷意的身侧，教她如何拉弦搭箭，迎着阳光，殷意看到姬发手上有几处细小的伤口，像是被短刃刮伤 

“你是为了做这把弓刮伤的吗？”

“是…训练的时候蹭伤的。”姬发还在嘴硬，但泛红的耳尖已经无形之中出卖了他。

殷意并未点破，只是拉过姬发的手，轻轻吹着气:“这样就不疼了，你要记得小心。”

“嗯，谢谢阿意。”姬发只知红着脸愣愣的点头，再说不出其他的话。

更多时候，他们坐在林中的湖边，姬发会从地上捡起小石块，向湖面掷去，石块像一只灵巧的鱼儿，在水面蹦跳着打出圈圈波纹，最后“噗通

”一声落入水中。

“哇，姬发你好厉害呀，也教教我怎么做！”殷意跳起来拍着手。

姬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发，但嘴角还是微微翘起，得意的样子像一只刚刚爬上陡峭山峰的小山羊。

有时，他们也会什么都不做，只是漫步徜徉于林间，听声声蝉鸣，看莺飞兔跃；时间流逝于他们的欢声笑语中，女孩莞尔一笑的样子就像是汩汩清流，涓涓流过姬发的心涧；自初夏到隆冬，林中的每一处，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冬至过后便是帝乙诞辰，大王六十大寿，理应大加操办，虽已入夜，但王城上下仍是灯火通明，一派热闹欢腾。

大殿上，帝乙举着酒盏，精神矍铄地看着殿前载歌载舞的伶人，以及按辈分位次坐好的子子孙孙，他已经喝下数盏美酒，面色泛红，还不住抚摸着长长的白胡须感叹大商国力强盛，自己的子孙深明孝悌之义一类。

“小子殷寿，特命殷商质子旅舞剑，为父王助兴。”殷寿从座位上起身，恭敬地向帝乙行礼。

大殿原本紧闭的门缓缓开启，质子们身着铠甲，手持青铜剑，队列整齐的大步跃入殿中，伴随着乐师们雄壮激昂的鼓点，口中喊着作战节拍，极有力量感地交错挥剑；站在队伍前排的姬发此刻脑中除了舞剑动作什么也没有多想，舞蹈向来不是姬发的强项，甚至上台的前一刻，他还在请教殷郊动作要领。

一曲舞毕，姬发只觉身上沁出了一层汗珠，他侧目望向殷郊，殷郊悄悄冲他竖起了大拇指，小声说:“姬发，好样的！”

帝乙放下手中酒盏，对质子们的表现连声称赞:“好，这才是我殷商质子该有的风范！”

姬发闻言顿感欣喜，他抬起头来仰望着坐于高位的殷寿，心中念着正是幸得主帅的教诲，却在此时对上了女孩的目光。

殷意坐在姜王妃身边，她乌黑柔顺的头发被发带高高束起，在头部两侧盘成双丫髻，几缕碎发有些随意的垂落在脸颊边，刘海的弧度恰到好处，为她平添了几分俏皮；鬓发左右各别着一个新月形发钗，钗上所缀的银铃伴随着她的动作泠泠作响；一席桃红色滚雪细纱绫子袄配长襦裙衬托得她脸色格外娇艳动人，似大雪纷飞中凛然盛放的腊梅。目光对上的一瞬，姬发感觉自己的心跳漏掉了一拍。

殷意看到姬发的那一刻也有些慌乱，但是随即这种心绪便被喜悦冲淡，因为她看到了姬发明亮眸子中几乎热烈的赤诚，就像是之前的许多次一样。

姬发看着殷意与姜王妃相似的轮廓和眉眼，马上就明白了她是主帅的女儿，是如今殷商最得宠爱的王姬，他的心海中顿时掀起万丈波涛，无数思绪涌上心头，他开始思虑自己的质子身份，回想之前与殷意的点点滴滴；忽而，他看到殷意对自己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像一阵温和的清风，抚平了他胸中的汹涌激流。

“姬发，发什么呆？走了。”殷郊扯扯姬发的佩剑，低声提醒他。

姬发这才如梦初醒，跟着殷郊的脚步，来到为质子们安排的位置上坐定 。

面前的长桌上摆满了美食珍馐，质子们都很兴奋，苏全孝夹起一块蒸鱼放入口中，两只眼睛顿时放出亮光，忙扯着崇应彪让他也尝尝，崇应彪不情不愿，拿起筷子品尝，还不忘嘱咐着苏全孝多吃些，说质子团里最瘦小的就是他了；鄂顺学着大人的样子斟酒品了一口，却被辣得咳嗽不止，姜文焕拍着他的背，边笑边给他手中递了一杯水；姬发脑中有些乱，他不时看看殷意，平日里抢着吃的美味佳肴如今却有些食之无味。

殷郊注意到姬发的不同寻常，顺着姬发的目光看去，看到妹妹正吃着点心，调皮的冲这边眨着眼睛，“姬发，你看什么呢——那是我妹妹殷意，很可爱对吧，”殷郊又吃下一口菜，才觉得有些不对，“你小子——”

姬发急忙低下头，往嘴里扒拉了几口饭，有些含糊不清的说:“没有…我没看。”

殷郊这才悻悻作罢，但还是用胳膊肘撞了姬发一下:“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每次练箭回来都满面春风了。”

姬发被殷郊这一句话说得面色通红，他差点被口中的饭噎住，堪堪咽下后抬起头来，看见殷意正对他比着口型:“过会外面见。”

姬发点点头，稀里糊涂吃完了饭，又等晚宴结束帝乙等王族宗室依次离场后，才匆匆抓起佩剑，有几分迫不及待地跑出大殿。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地上已经积起了薄薄一层雪花，姬发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披着红色斗篷的小小身影，她正站在轿辇旁，不顾身边宫女的催促，四下张望着。

殷意一直看着大殿的出口，终于看到了姬发，她挥舞着手臂呼唤:“姬发！这边。”

姬发踏雪而来，跑到殷意面前，他这才看清女孩帽子上已经落满了雪，脸颊冻得通红，正不住往手上哈着气取暖。

姬发将剑背在身后，单膝跪地行礼道:“王姬赎罪，劳烦王姬寒雪中等待，唯恐伤及王姬玉体…”

姬发话音未落，殷意已经笑了出来，她伸出双手搀扶起姬发，“姬发，你我之间不必多礼，我还是喜欢你叫我阿意，”她眼睫微颤，几片雪花顺着她的动作抖落下来，飘到姬发手上，带着丝丝凉意，渐渐消融。

“是，阿意，”姬发重新站定，帮殷意撩开轿辇的帷帐，“雪夜严寒，阿意，你快回去吧，不要受凉了。”

殷意仰面看着姬发，少年的头上已经落满雪花，“姬发，你这样好像一个老爷爷呀，”殷意说着，摘下了自己斗篷上的帽子，任由雪花落在头上，“现在我们一样啦！”

初荷站在一边看着王姬小小荒唐的举动，并未伸手制止。王姬虽年纪尚小，情窦未开，做这一切或许是出于有趣，可她分明看见了姬发眼中的无尽温柔。“王姬若能与姬公子成婚，白头偕老，大概是如此场景吧。”初荷暗想，她偏过头，看到远处正向自己望来的姜文焕，夜幕之中她看不清姜文焕的表情，却也感觉他在对自己微笑。

姬发见殷意如此动作，急忙帮她抚去头发上的雪花，而后重新给她戴好帽子，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下来，他才发觉自己有些失礼，“阿意，莫要玩闹了，早些回宫吧。”姬发轻咳一声，说道。

“好吧——那以后，我去质子营中找你玩！”殷意冲姬发笑笑，转身步入轿辇，又探出头来说:“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姬发说。

马夫赶着轿辇前进，逐渐消失在茫茫大雪中，姬发还站在原地有些呆怔，直到殷郊一声呼喊将他拉回了现实:“姬发，快走了！兄弟们都在等你呢！”

“来了！”姬发晃晃脑袋，抖掉了头上的雪，转身跑向远处的质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