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尘02

（回忆之章01）

在许多年里，殷意都一直觉得，自己是大商最幸福的女孩。

母亲姜王妃，是当今东伯候胞妹，嫁到朝歌二十年，诞下帝乙长孙殷郊与二王子殷寿唯一的女儿，与殷寿伉俪情深，是朝歌百姓人人称道的夫妻模范。

父亲殷寿贵为大商二王子，骁勇善战，统领八百质子与朝歌精兵数万，颇得帝乙赏识。

自殷意记事起，她便一直是被浸润在爱里长大的，殷商王姬，金枝玉叶，母亲自她幼年起便是极尽宠爱，翡翠珠玉，绫罗绸缎，只要是有适合的，便会源源不断送到殷意宫里；父亲平日对哥哥多是冷着一张脸，唯独来看殷意时眉头才会难得的舒展开来，幼年时的殷意最爱的便是于桃树下，骑在父亲肩头，伸出一双小手穿过翠绿的桃叶，摘下一颗颗饱满圆润的桃子递到父亲手中，父亲有时会吃下桃子，接着夸赞殷意料理桃树细心，“可不只是我，宫里的侍女们都帮忙了呢！前几天初荷还帮桃树施过肥…”父亲的认可让小小的殷意有些飘飘然，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坐在父亲肩头，手舞足蹈起来。

殷寿忙伸手扶住女儿，“我就知道，你是我最聪敏机灵的女儿。”他有几分开怀，笑得眼角处出现深深的皱纹。

殷意并非能够整日待在宫中赏花观鸟的安分性子，她总是想着要跑出宫去，跑到外面去瞧瞧。父亲和哥哥不忙于训练时，便会带她去王城后面的丛林中打猎，或者就纵马奔驰于原野上，看草长莺飞，落霞流云。

一次，殷意提出想要一匹属于自己的马，父亲殷寿特意寻遍了整个朝歌城，才为她找来了一匹通体雪白、性格温顺的小马，又省出一天时间来教她如何驯马，殷意颇有天赋，到黄昏之时骑术便大大见长。

然而这样的机会总是宝贵的，自从帝乙下令八百质子入供大商，并任命殷寿为质子主帅后，父亲便再难腾出时间陪她外出，哥哥殷郊作为大商长孙，也被父亲要求加入质子营，每日和他们一同训练，回来得也渐渐晚了。

“初荷，我好无聊呀，我们一起出去玩吧。”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殷意坐在院中秋千上，晃荡着双腿，有些百无聊赖。

“王姬，姜王妃吩咐过了，没有二王子和长王孙的陪同，您是不能擅自外出的…”女孩一边轻轻推动着秋千，一边小声提醒道。

“啊…我不过是出去溜达溜达，能有什么危险嘛，母亲还是这样担心我…”殷意有些沮丧，她眉头微蹙，正撅起嘴小声嘟囔着，忽然，她转了转眼珠，似乎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便从秋千上跳下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初荷，我困了，我们去休息吧。”

初荷不疑有他，跟着殷意来到卧榻旁。两个小姑娘一左一右躺在卧榻上，殷意很快就闭上眼睛，不久就传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初荷感到有些奇怪，但她确实有些乏了，心想着王姬或许也是一样的，女孩的上下眼皮不住打着架，不一会儿，她便沉沉睡去了。

本来躺在卧榻上未有动作的殷意却在此时微微动了动身体，见一旁初荷已然睡熟，她睁开眼睛，有几分狡黠地扬起了嘴角，随后蹑手蹑脚地起身，换下自己身上王姬的华服，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略显朴素的侍女装扮。

殷意不由得为自己的小聪明感到窃喜，她轻步跑出宫殿，却在院中撞见几个刚从外面回来的宫人。

“王姬，您这是？”宫人们有些诧异，急急向殷意行礼。

“不要说出去，等一会我就就回来了，”殷意伸出一只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对了，也不要吵醒殿内休息的初荷。”

宫人们自然不敢违背王姬的意思，只是压低了声音说着遵命，殷意没什么阻碍便离开了她的宫殿，一路上，她仗着自己年龄小个子小，遇到巡逻的王家侍卫便就近躲到花坛后，就这样，她还算顺利的溜出了王城。

殷意一路小跑着，一直跑进了护城河边的森林里，正值初夏，林中郁郁葱葱，一派生机。殷意自在地在林中漫步，聆听着自头顶上方传来的声声蝉鸣，清新而湿润的空气似山涧奔流的甘泉，滋润着她的灵魂，“这里可比宫中的小花园好多了。”她摘下一朵淡黄色的野花，拿在手里把玩着，轻声自语道。

忽的，不远处的枝头上传来几声尖锐的鸟鸣，羽翼扇动激起树叶沙沙作响，一只野雀张开翅膀，在离殷意两丈远的枝叶间快速掠过，一支木箭紧随其后，以一种难以让人看清的速度射中了野雀，野雀掉在草丛间扑腾了几下，便再没有动作了。

殷意有些受惊，她瞪大眼睛注视着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幕，一名身着白色短衣的少年从树后探头，他将弓箭袋背在身后，左手持弓，眼神锐利的在草丛间搜寻着，不多时他便看到了那只野雀，他三步并作两步，带着欣喜的笑容跑上前来捡起它，拍拍上面的尘土，稚嫩的脸上显出得意的神色。

这时少年注意到不远处瞪大了眼睛面色惊恐的女孩，他急忙将野雀背在身后，免得再度惊吓到她。面前的女孩肤色白净，略有些婴儿肥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红晕，手中还捏着几朵野花。少年有些疑惑，不知道为何面前这个看起来大约七八岁的小女孩会独自一人跑到树林里，便开口问道:“我叫姬发，你是谁？”

殷意还有些惊魂未定，她深吸一口气，才堪堪平复了心情，父亲和哥哥打猎的场景她也见过数次，但从未如此近距离的观察过，“姬发…”她喃喃念着他的名字，“我叫阿意，是王城里的宫女，偷偷跑出来玩的。”

殷意自然不会告诉姬发自己的真实身份，但西伯侯姬昌之子姬发的名字，她早就听哥哥念叨过数次，哥哥总说姬发是他在质子营里最好的兄弟，说姬发善射，总能在质子们比试射箭时拔得头筹，今日遇见，殷意暗想，果然是名不虚传。

“阿意，你的名字真好听。不过，你一个小姑娘，独自跑出来也太危险了，我把你送回王城吧。”姬发指指王城的方向。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殷意有些着急，险些说漏了嘴，“才有时间出来逛逛呢，不能这么快就回去。不如，你陪我玩吧？”殷意觉得自己一个人实在是有些无聊了，她俏皮地冲姬发眨眨眼睛。

“可是我还要回去跟质子们…”姬发指指身后，话还没说完，便看到女孩撅起嘴巴，眉尾下垂，皱巴着小脸像是要哭出来一般:“我自己一个人出来，你吓到我没道歉也就罢了，不陪我玩还要送我回王城…”

女孩还在絮絮叨叨嘟囔着，姬发如临大敌，若说骑马射箭、识文辨字，他倒是样样不在话下，但是哄女孩，年方十二岁的他还是毫无经验。不过是片刻，姬发只觉额头上密密沁出了一层细汗，他挠着头，有些语无伦次:“你别哭…我…我陪你…”

这时，姬发听到女孩身后不远处的草丛间穿来悉悉索索的轻响，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探头探脑，露出来一对毛茸茸的耳朵。

那是一只小白兔。

姬发顿时有了主意，他冲女孩比了个“嘘”的手势，猫着腰慢慢走过去，趁兔子低头舔舐毛发时迅速抓住了它的脊背，将兔子抱到怀里，轻轻安抚着。

殷意正疑惑姬发为何突然面色欣喜的弯着腰跑开，便听见姬发在身后叫她:“阿意！你看！”

女孩转过身去，午后暖黄色的日光穿过枝叶的间隙，形成点点光斑打在少年身上，在他周围形成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他的几缕头发从发带中溜出，有些随意地随风摆动着；少年脸上笑出两个梨涡，怀中抱着一只看起来懵懵的小兔子，正慢悠悠地砸吧着嘴。

姬发看女孩脸上露出了笑容，便腾出一只手摘了些低矮灌木上生长的小浆果，走到女孩身边坐下，拿出一颗浆果逗弄着怀中的小白兔。

小白兔闻见浆果的味道，原本木然的红色眼睛中霎时闪出一道亮光，它快速抽动着鼻子，伸出粉嫩的舌头一下下舔着姬发手中的浆果，看面前的两个人都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它，小白兔飞快地张开嘴，一口将浆果吃进去，浆果丰盈的汁水在它口中绽开，在它嘴边洁白的绒毛上留下点点紫红色的痕迹。

殷意目不转睛地看着姬发怀中的小兔子，眼看着它吃完一颗浆果小脑袋探来探去，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她戳戳姬发的胳臂:“再给它吃一个，你看，它还想吃呢。”

姬发将掌中剩余的浆果都交给了殷意，“你来喂它吃，我抱着它，放心，它不会咬你的。”

殷意就这样一颗颗喂兔子吃着浆果，姬发轻轻托着兔子的四条小腿，好让它能够以舒服的姿势大快朵颐；女孩盯着兔子，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姬发心下觉得她跟自己怀里这只毛茸茸的小兔子很像，“不对不对…小兔子生气才不会让我这么头疼…”姬发想到刚才女孩气鼓鼓的样子，轻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呀？”殷意喂小白兔吃完最后一颗浆果，正抚摸着它的小脑袋，抬头却发现姬发正面含笑意的看着她。

姬发对上了女孩的视线，生怕自己刚才的小心思被她看穿，忙躲闪开目光，清了清嗓子:“咳…是小兔子挠得我痒痒。”

殷意没有再追问，她继续逗弄着小兔子，吃完浆果，小兔子已经彻底放下戒备心，顺从地任由殷意抚摸，还用粉嫩的小舌头舔着殷意的手指。小兔子的舌头柔软而湿润，殷意手心有些痒痒，她不由得咯咯笑起来。

“你看，它这是喜欢你呢。”姬发说。

“是吗，那让我抱抱它吧，”殷意张开双臂，小心翼翼的从姬发手中接过圆滚滚的小白团，放在膝头抚摸着，“姬发，你方才说，你要回去与质子们做什么？”殷意这才记起姬发刚刚的欲言又止，为自己的小任性感到有些难堪。

姬发此时将双臂抱在膝头，懒洋洋斜倚在身侧的大树上，“我们在比试射箭呢，谁能先射中一只飞鸟带回营中，就算谁胜。”

“那我是不是延误了你……”殷意脸一红，不太敢正视姬发。

“随他们去吧，我感觉林中也挺有意思的，尤其……”姬发正要往下说，意识到自己这样未免有些失言，便急忙转移了话题：“不如，我给你讲讲我家乡西岐的事情吧。”

“好呀！”殷意抱着小兔子，好奇地睁圆了眼睛看着姬发。

那个微风和煦的下午，姬发从幼时与哥哥一同驯马，讲到跟西岐大臣的孩子们在田间嬉戏打闹，再到麦子成熟时西岐连天的滚滚金黄色的麦浪，少年的脸上出现一丝神往：“快到麦子成熟的季节了，只是今年不能在父兄身边……”

“但是你身边有了许多别的朋友呀，听起来，你跟质子们的关系很不错。”殷意如是开解他。

“嗯，殷郊是我最好的兄弟。”少年刚刚皱起的眉头再度舒展开来，“他是主帅的儿子，跟主帅一样勇敢善战，主帅是我在朝歌最崇敬的人。”

殷意很高兴听到哥哥和父亲被他人肯定，她便追着姬发再多说些营中训练的趣事。

两个孩子一直聊着，不觉已经夕阳西下，姬发这才觉得自己讲得有些口干舌燥，落日的余晖映照在女孩的脸上，将她包裹在了金黄色的光晕中；殷意发觉天色渐晚，松开怀中的小兔子，小兔子甩甩脑袋，用前腿摩挲了几下脸颊，一跳一跳地拐进密林深处跑走了。

姬发一直将殷意送到了王城内，分别之际，他告诉女孩自己每隔半月便会在林中练习箭术，若是还想跟他一起玩，可以午后在那里等他。

女孩点点头，转进了宫墙内，边向前跑边转头挥手：“我记住啦，姬发！”

姬发愣在原地，懵懂的他感觉心里升起了一股奇怪的滋味，像一条丝线一般紧紧缠绕着他的心房，有些甜蜜，又有些心酸，明明刚与女孩分别，他却开始迫不及待的期待着半月后的再次相见了。

……

等姬发回到营中，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殷郊上前来揽住他的肩膀：“姬发，你去哪儿啦？兄弟们早都回来了，一下午都没看见你的影子。”

“我…在林中迷路了，现在才走出来。”姬发回忆起他跟女孩在林中度过的时光，感觉到脸有几分燥热，不知为何，他选择向殷郊隐瞒实情。

“迷路了，走出来就好！”殷郊拍拍他的背，“走吧，兄弟们在等你来了开饭呢！”

不远处的篝火边，六七个跟姬发年纪相仿的男孩正围坐在一起谈论着今天下午比赛的战绩，崇应彪有些得意：“今天下午，可是我回来的最快！”

“要不是姬发回来的迟了，还不知谁是第一名！”姜文焕笑着打趣。

崇应彪闻言便要站起来与姜文焕理论，还好殷郊及时带着姬发过来打了圆场，他这才哼了一声，重新坐回原位，“下次，我们就在营中比试射靶，以此轮定胜负。姬发，你敢不敢？”

“这有何不敢，崇应彪，咱们一言为定！”姬发自信地拍拍胸脯，一旁的质子们见状也都开始起哄，他们爽朗的笑声乘着晚风，飘荡在整个质子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