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诩依然记得自己第一次采访郭嘉的场景：骨相分明的少年，穿着统一的黑白色校服，黑色的裤脚随意挽起一截，露出白玉般的脚踝。他坐在沙发与墙壁形成的逼仄空间中，低垂着头。
明明看不清表情，却莫名地让人能察觉到柔软的情绪，像是水底的一团青荇。
后来，他站起来，挂着淡淡的笑容与新闻社的学长学姐们打招呼，并按照他们的要求，在礼堂与教学楼前念演讲稿，熟练的姿态仿佛早已做过许多次。
贾诩举着打光板跑前跑后，望见乳白色的光点落在少年的脸上，浅色眼眸里似漾着微光时，竟有些微微愣神。
“他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不知何时，学长站在了他身后，“他可是咱们学校公认的‘校草’呢，成绩也过得去，不然你以为学校为什么找他录招生 VCR?”思绪回笼，贾诩一板一眼地点头。
其实他早已听说过郭嘉的名字，才貌俱全的少年，名气便如火光般耀眼。
贾诩曾多次在杂志内页上看见他的照片，身形颀长挺拔，面容清俊秀逸，脸上的笑容也恰到好处。
贾诩早就见过郭嘉，却直到今日才感受到少年身上的吸引力：不同于镜头下的光芒四射，独处时的他漫不经心，可却由内而外透出一股笃定，仿佛事先就已知道结果般。
这种状态对贾诩来说极为陌生。
他才十七岁，终日与混乱、崩溃与自我怀疑为伴，偶尔学着电视剧里的男主角在路上奔跑，却因为用力过猛，显得狼狈。
贾诩并不知晓未来将通往何方，只觉得那里是光与影的交汇之处，是一片混沌。而他则是人群中的大多数，是面容模糊的影子。
从上幼儿园开始，贾诩便是“孩子王”身后的小跟班，替他们跑腿，帮他们写作业。年岁渐长后，这种特性变成无底线的附和：该何时哭，该何时笑，该喜欢什么风格的衣服……他沦为“乌合之众”，懵懵懂懂地跟在其他人身后，亦步亦趋，却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方，会遇见怎样的风景。
可是郭嘉是不同的，贾诩很确定这一点。他长着一张没受过欺负的脸，不受束缚，不疾不徐，将人间烟火踩在脚下，朝着既定的前路走去。这样的姿态无疑是迷人的，却也让人觉得泄气，一如夜半赏月，却心知明月不会奔向自己。
拍摄结束后，学长姿态自然地上前与少年搭讪。
贾诩吃力地扛着器械，汗滴顺着头发滴落到地上。
郭嘉微微侧过头，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
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而天边恰有大朵大朵的鲸鱼云飘过。
第二次遇见郭嘉，是在深夜。
贾诩家的麻辣烫店开在路边，三十平方米大小的空间，摆了两排桌椅，人出入时，必须侧身，以至于碗里的食物也透露出窘迫的味道。
来这里吃饭的多是附近工地的工人，赤着胳膊，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
因此，当郭嘉出现时，单薄的身形便与这里格格不入，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在人群中很扎眼。
在将食物筐递过去称重时，郭嘉微微抬头，露出一双含着笑意的浅色眼眸。
“呀，你是新闻社的学弟？”郭嘉极轻地笑了一下，熟练地聊着家常，“这是你家开的店么？”
“嗯。”
贾诩从末与风云人物说过话，一时间有些紧张，“我…我叫贾诩。”
“你好哦，我叫郭嘉。”
他笑眯眯地做了自我介绍，神情填定，仿佛两人是平等的。贾诩有一种莫名的心安。
他与郭嘉就此正式地认识起来，期间两人聊了一些诸多关于新闻的话题。
贾诩却没想到，郭嘉会直接问他能否陪自己去参加试镜。掌心里沁出了薄汗，贾诩紧紧抓着衣角，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郭嘉。
郭嘉像是知道了他心中的顾虑般凑近贾诩，说：“阿诩，别犹豫了，错过这次可就没有机会了呀。”
试镜那天，郭嘉和其他十几个少年挤在一个三面漏风的录影棚中，等待命运的垂青。
贾诩拿着饮料站在门口，看着那些相似的、漂亮的面孔，忽然觉得他们失去了原本的吸引力，变成了黏稠的、浓厚的云。
这时，郭嘉看见了他，弯起眉眼偷偷对贾诩露出了一个笑容。
于是，他的影子从云层中挣脱了出来，变成了天上月。
郭嘉最终没有拿到那个角色。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贾诩正在修改之前拍摄的新闻图，照片中的郭嘉眼眸带笑，眉骨微微突起，盛满了春日的柔情。
学长坐在他旁边，悄悄告诉贾诩，郭嘉的试镜失败。
“听说是在镜头里不够帅。”“可是，我觉得他长得很好看啊，”贾诩略显局促地辩解着，“你不是也这样说过吗？”
“是吗？”
学长用手指在电脑屏幕上随意点了两下，“他只是比普通人好看吧，和娱乐圈的标准还是有差距的……你看，他的眉骨未免太高了。”
很快，郭嘉落选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校园。
人们如同闻到血腥气的鲨鱼群，用残忍的、兴奋的语气将关于他的所有传闻一一剖析：“仔细看看，他长得也不算特别好看。”
“比他学习成绩好的多了去了，凭什么他可以录制招生 VCR？”
“人家以后是要做大明星的人，家里肯定有背景，咱们小老百姓可惹不起。”
直到那时贾诩才发现，人们对于郭嘉的与众不同其实一直是抱有嫉妒心的。
而这份恶毒的情绪在平日里悄悄隐藏了起来，宛如深埋在地下的火种，只等一声沉闷的惊雷后，才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变成熊熊燃烧的野火，誓要将少年烧得魂飞魄散。
贾诩有些难过，却又不明白这份悲哀从何而来，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郭嘉的新闻照修得再干净一些，假装是少年自黏稠的目光中走来，不染尘埃。
他没想到会在自家的小店中再次遇见郭嘉。
郭嘉依旧是随意地穿着白色的衬衫，依旧是眉眼含笑，漫不经心地挑选着食材。
只不过，贾诩敏锐地发现，与昔日不同的是，那双漂亮的浅色眼眸中多了一丝倦意。
他犹豫许久，终于走过去，问郭嘉：“…你愿意和我去一个地方吗？”
他们一起去了后山。
虽然已经是晚春，但山上仍有两株晚开的梅树，泼酒一地的冷香。
年幼时，每当贾诩不开心的时候，他常常来到这里。梅树的成长拉扯着他的成长，而他的烦恼亦是梅树的烦恼。
“你听说过病梅吗？”
古人以梅曲、欹、疏为美，因此商人们便刻意将梅树如此培育，以卖得高价，而这样的梅花被称作病梅。
可是这里的梅树不一样，它们长在深山中，树身笔直，枝干细密，点点梅花缀在枝头，仿佛墨色中的红日。寂静又绚烂。
贾诩喜欢这样的梅树，有时候看久了，会觉得自己也是天地间的一棵梅树，是一株枝干稀疏的病梅。
那些迎合与谄媚是锋利的斧锯，将他的自我一一肢解、重组，而他咬牙忍受这般苦楚，不过是因为他想要成为更好的人。
合群比孤僻好，浮夸比沉默好，假笑比落泪好……贾诩一直如此坚信着，直到他遇见了郭嘉，遇见了这场水中月——月亮也会变成六便士，最后，他们可以仰望的只有自己的影子。
郭嘉似乎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又仿佛没有，他忽然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下个月我要去s市参加艺考。”贾诩点头。
人人都知道他迟早会走上这条路，并没有什么好吃惊的。可是郭嘉扭头看着贾诩，眼底却流露出促狭的笑意，“在那之前，我想去医院，将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眉骨的位置，“小小地调整一下。”
贾诩蓦地睁大了红眸。
在他没来得及说话之前，一道懒洋洋的嗓音响在耳畔，“但是就在刚刚，我改变了主意，因为——”
郭嘉伸手接住了一朵殇落的梅花，含着笑意地说道，一如从前，“我可不想成为病梅呀。”
那一天，两人在梅树下拍了人生中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合照。
贾诩站在郭嘉身边，微微侧过头看他。
而郭嘉直视着镜头，神色慵懒，眸子亮如星火。
晚春的梅树已经开得将至倾颓，花瓣边缘呈现出细弱的暗沉，仿佛疤痕。
贾诩忽然有一种错觉——这才是真正的梅。
一个月后，郭嘉和其他艺术生一起离校。
离开时，几个年级的学生都全部跑出来，在走廊喊他的名字——所有人都默契地遗忘了之前的不愉快。
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青蓝色，流云飞走，而郭嘉单手抱着纸箱，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了两下。
风停驻了两秒。
隔着层层人群，贾诩看见他似乎朝自己所在的方向笑了一下。
他忽然觉得，那是少年对自己最后的最后的告别。
风吹起如花般破碎的流年，那些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推移，声音逐渐减弱，最终慢慢消失在无边的寂静中。
可是，他也好，郭嘉也好，他们都路过了一场梅花的盛放。
从此，山高水远，处处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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