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消沉,园子里一道昏黄的夕阳,斜斜铺洒在草坪上,那些朝鲜草草尖子上已经泛起点点的黄斑。
通向大门的那条石径上,几片孤寂的落叶,被风吹得簌簌地在打转子。
纤长暗紫身影缓缓从石径的尽头出现,贾诩在石径上走了几步,忽然一阵清幽的冷香,蓦地袭到了他面上来,他回头望去,看见墙东一角,那一片“一捧雪”开得正欢,随着微风摇曳翻腾了起来。
贾诩不由停住了脚步,若有所思地迟疑了片刻,终于回头踅了过去。
他踱到那畦“一捧雪”眼前,静静地看着,红眸里倒映出那几十株齐腰的白菊花,那一团团,一簇簇,都吐露出拳头大小的水晶球,白茸茸的一片,真好像刚落下来的雪花一般。
人家都说这就是这儿最上品的白菊花了,在新公园的花展上还得过特别奖呢,只是太娇弱了些,去年刚种下去时,要么就是发不了芽,要么发了芽却都差不多枯死了。
他叫花匠敷了一个春天的鸡毛灰,才勉强活过来。
只是没料想,一下子,竟开得这般繁盛起来。
风吹动“一捧雪”向四周飘摇,仿佛一团巨大的浅色棉花,由青光镶边,飘浮在空中,也仿佛一个妖艳的生命,簌簌纷纷地散落着、减少着。
路畔一带婆娑的花影显得格外朦胧而宁静,却有鸟声啾啼,穿过花从,穿过石径,向那暮色笼罩的院落响去。贾诩默然望着“一捧雪”,心里忽倏忆起,他是极喜爱这种花的。
每逢花季,他都要趁着空儿当乐此不疲地拉着他到园内赏花,并且将那珍贵且稀有的菊花随意掐下,然后再趁他不注意,偷偷别在他的发上。
一声怒斥,一点耳朵尖上的绯红。
那时候,在微风,在含笑的话语里,雪,就静静地飘落下来。
无声无息地,混合着盛大的风声,一直向远处葱茏着,汹涌着,蔓延着,漫向大野,漫向远山,漫向苍穹,漫向时间尽头。
贾诩静静地站在愈发昏沉的夕阳下,感受到一阵一阵熟悉而又遥远的倦怠,再次淹没了自己。
鬼使神差地,他俯身掐下一枝并蒂的菊花,一对花苞子颤袅袅地迎风扑簌着,犹如柔软清凉的薄纱,不停抚弄着他的肌肤。这种宁静的,难以名状的灵与肉的感触,都明显地带着秋天的色调来。
视线从指尖挪到那片“一捧雪”中,他突然发现,中央有一两颗花朵开得特别繁盛。贾诩走向前去,眯起眼睛,细细地寻觅着,在那一片繁花覆盖着的下面,他赫然看见,原来许多菊花苞子,已经腐烂死去,有的枯黑,上面冒出了白霉,凌乱地吊在枝丫上,有的刚萎顿下来,花瓣都像生了黄锈一般。
一些烂苞子上,斑斑点点,爬满了虎菊,在细细啃噬着花心,黄浊的浆汁,粘稠地不断从花心,一滴一滴地淌落下来。
一阵风掠过,贾诩嗅到菊花的冷香中夹杂着一股刺鼻的花朵腐烂过后的腥臭。
他心中微微一震,犹如打翻了调料盘一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热烈地冲撞而出。
他仿佛记得,那几天,他房中也弥漫透着这股奇怪的腥香。
他站在床边,缄默地看着医生用条橡皮管子,插在他脖颈上那个肿得发亮、乌黑的癌疽里,昼夜不停地在抽着脓水。
他床边的案几上,那只白瓷胆瓶里,正插着三枝碗大一般的白菊花,那都是他亲自到园里采来的。
园里那百多株的“一捧雪”都是从栖霞山上移来的名种。
那年秋天,人们都这样说,日本鬼子打跑了,澄江湖的螃蟹也肥了,城里的菊花也开得分外茂盛起来。
他带着他的军队,在走进城里的当儿,那些老头子老太婆们又哭又笑,都在揩眼泪,一个城的爆竹声,把人的耳朵都震聋了。
而他紧抿着薄唇,半晌才红着脸,别别扭扭地小声说了句,欢迎回来。
那年那时,远山的暮色皱起绚烂的晚霞,晕在河面上,成了点点波光碎金。河上绿柳如烟,雾霭飘荡,在那一片浩渺的苍茫之中,在那一片绵长的爆竹声之中,他挽着他,他的披风都被吹得飘扬起来,他的指挥刀,挂在他的腰际,铮铮锵锵,闪亮的,一双带白铜刺的马靴踏得响亮。
他挽着他,一同走进了园子里,他擎着一杯烧酒,敬到他唇边,满面笑容地低声唤着他的名字。
满园子里,那百多株盛开的“一捧雪”都在他身后招翻得像一顷白浪奔腾的雪海一般。
那年秋天,人人都说:连菊花都开得分外茂盛起来。
可如今,花仍朝颜依旧,他已素衣出殡。
“先生,天儿冷了,早些进去吧,冻坏身子可就不好了。”
贾诩抬起头来,看到花匠站在石径上,白眉白鬓,抖瑟着,佝着背,手里拿着一把扫落叶的扫帚。
他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回头看了一眼“一捧雪”,对花匠吩咐了一些照料菊花的事宜,又叫他把“一捧雪”中烂掉的花叶修剪一下,这才离开了花丛,缓缓向石径的尽头走去。
夜已经无声地落在院落里,还是霏霏的雨。
极目远眺,望穿汪洋一般的水田,望尽灰青色的山影,雨中的白鹭鸶低飞,飞成上下两排错乱的虚影。
一盏盏亮起的街灯后,什么都依旧是朦胧模糊。
只有他自己的足音,单单调调地回荡在这空无一人的街角。
或许,他早应知道,那年庆贺的爆竹声,会沿着时间,沿着阳光和季节,一路风尘雨雪,逐渐传出它的哀惋和苍凉,那年漫天的纸灰,会在多年后,在满目皆白的灵堂前,再一次地,肆意纷扬。
“奉孝……”眸中的细微光芒被黯淡所吞噬,他喃喃道,像发了癔症般失神地望向某处,“……我当真是…恨透了你……也罢,谁叫你最爱骗人了呢……”
可他今生既有恨他恨到骨子里的怨,来世就有和他在一起的缘。
晚风穿堂,落叶描眉。一束白簇簇的繁花被拥在怀中,他怀抱着菊花,怀抱着这最后一点残留的念想,这最后的一捧火,跌落进这冰冰冷冷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