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在紫玉兰树下驻足良久。一旁的香樟树蓊蓊郁郁,一树透亮的嫩绿色,可这紫玉兰树浅棕色的枝干上却不见一片叶子,只亭亭地立着一朵一朵粉紫色的花。
他拿出手机拍了两张照片,发送给朋友。“这个花好漂亮,可是好奇怪,它怎么不长叶子?”
这里冬暖春早,已经二月了,街上人还是不多。今年很多人生病,老人们说是年岁不好,但好歹春天已经来了。
郭嘉收好手机,准备去超市买些解馋的零食。他参加工作已有六年了,虽然期间跳了很多次槽,但他的生活依旧稳定而规律,就像s市的很多的居民一样。
周末没事的时候,他就约上几个同事一起踢踢球。这是郭嘉学生时代留下来的爱好,有时候追着球大步奔跑,会恍惚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少年。
走回小区的时候,又路过那几棵紫玉兰的时候,郭嘉终于想起来,他其实是见过这种花的。
从前在上高中时,春天他总会闻到轻轻浅浅的花香。那是教学楼外一颗很高大的白玉兰,大约有几十年的历史了,但技干还是细细的,曲折而有韧性。
一朵朵白玉兰像一只只瓷碗,立在枝丫上。说像瓷碗郭嘉又觉得不妥帖,应该还有什么更好的比喻,他想,或许更像那个古板的少年,那个曾经是他心心念念过很久的人。
大约也有十年了吧,很久了。
郭嘉竟然有些想不起来当时自己的样子了。
但他记得那个男孩,有着一头柔软的墨紫色头发,红如鲜血般艳丽的眸子,长着一张很好看的脸。
那时候班上的座位分为四个组,每个星期都会挪位置,所以一个月里有三个星期他和他隔着一条走道,还有一个星期他们俩隔着整个班级。
在那个星期里,郭嘉总是用拿着笔的右手撑住下巴,向左边望去。中间隔着那么多同学,他常常只能看见那个边框刷着绿漆的玻璃窗,窗外随风起伏飘摇的白玉兰和他挺得笔直的脊背。
有时候班上的同学们发现郭嘉这样,总是打趣说他是犯了相思病。
他笑笑,漫不经心地说这不是老师让经常眺望远方,以免近视嘛。
谁也没有注意到他飘忽不定的眼神,谁也不知道,当年十七岁的郭嘉,他的远方,只有一个叫做贾诩的人而已。
贾诩总是把头埋在高高摆起的书本旁的阴影里,话很少。
郭嘉当时曾厚着脸皮想,应该只有他发现了他的貌美。
隔着整个班级的时候,郭嘉都等着贾诩起身去教室最后的饮水机打水。他爱喝饮料,可是后来也买了个保温杯,贾诩起身的时候,郭嘉也拎起保温杯,冲向教室后排。而只隔着一条过道的时候,郭嘉每天就等待着贾诩拍拍他的手肘,问他有没有时间给他讲一下物理题。
“郭学长?”耳畔传来一道细细小小的声音,“可以给我讲一讲这道题吗?”他看着贾诩把凳子挪到过道上,细心地调整一下,以免挡住别人,然后摊开一张雪白的草稿纸,放到郭嘉桌子上。
这个场景发生过太多次了,又或许,是他睡前在脑海中想过太多遍。
直到多年后,郭嘉依然清晰地记得每一个细节。
贾诩物理不太好,郭嘉记得他那时候会在草稿纸上一遍一遍地写解题步骤。
他很聪明,只是基础没打好,很多题都是一遍就通了。有时候题目比较难,讲了两三遍之后,贾诩也会点点头,说自己明白了。
其实郭嘉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明白,或许贾诩只是担心太麻烦他了。
郭嘉没有问过他,也没有告诉过贾诩,其实他很希望可以给他多讲几遍,他更希望课间时间能够再长一些,长到能永远一直这样持续下去。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段时光,只是觉得,那时白玉兰开得正欢,不断移动的日光透过零星绿色散散缀在一位少年的身上,像镀了层浅淡的金边,一双红翡的眼眸更剔透得犹如琉璃,美得犹如天人。
高三的时候,郭嘉将手机偷偷带到了学校,他把手机放在衣服里面的口袋,耳机线从衣领探出来,自习课或午休的时候,就躲在书堆后面,偷偷听着歌。
他喜欢粤语歌,爱听张学友和李克勤,列表里全是他们的歌,可却也有例外,就像那首薛凯琪的《奇洛李维斯回信》——那是贾诩最爱听的歌。
郭嘉记得他们有时候也会像朋友一样闲聊两句,而更多的时候,则是自己笑嘻嘻地去找他,惹得他一阵厌烦皱眉。
在一次闲聊中,他说他喜欢薛凯琪,给郭嘉哼了两句歌,然后脸就涨得通红,连连摆手说自己不太会唱,只是喜欢而已。
郭嘉却从那有些蹩脚的粤语里听出了歌词,搜索出来是《奇洛李维斯回信》。他将这首歌下载到手机里,在班上贾诩坐在他身边时,郭嘉竟然有些不敢听。只有在睡前,他才会一遍一遍地循环,直到入睡。
十七岁的少年爱踢足球,所有的球衣都是11号,郭嘉喜欢在球场上奔跑的感觉。
而当年他并没有告诉贾诩他喜欢踢足球,也从来没有告诉陪他长大的足球,或者是任何一个人,自己的心意。
他习惯了进球之后,向球场旁边环视一周,只是每次都失望地收回视线,因为贾诩从未出现过。
也许他根本不知道他爱踢球,但郭嘉一直觉得,总有一天贾诩会来的。
可他从未出现过。
只有高三那年运动会,郭嘉被朋友拉着被迫报名了4×100接力赛,他忍着身体的不适强行坚持了下来。
闭幕式时他提着钉鞋从领奖台上走下来,一眼就看到贾诩坐在红色的台阶上。他是不是看完了他的整场比赛呢,郭嘉心想。
腹中不断传来一阵一阵的绞痛感,全身都冰凉,迸沁着冷汗。可是在那一天的那一刻,当郭嘉看到贾诩对他笑了笑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所有的疼痛都值得了。很多年后郭嘉回忆起来,还是认为那天是高中时代里最帅的一天。
郭嘉也对着贾诩笑,远远地,隔着攒动的人群和十月里残余的蒸腾暑气。
.
郭嘉回到家以后,翻出相册,一张一张看过去,终于找到一张小小的拍立得。快高考的时候,老师给他们一个下午的时间,互相拍照留念。
他在校服里套上11号球衣,和喜欢踢球的几个朋友一起合照,和老师合照。在茫茫人海中,郭嘉看到贾诩被簇拥在人群里,或许是看他长得好看的缘故,人们争先恐后地去找贾诩一起合照,郭嘉也找过贾诩,可却因为种种意外,拍出来的照片都不太理想,不是这边不清晰,就是那边花了。
放学之后,郭嘉在校门口遇见贾诩,两个人就这样偏头看着,还是郭嘉率先出声笑了起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吃路边小摊上卖的烤鱼排。
他们买好之后,转身却听见咔嚓一声,是路过的朋友将他们俩拍了下来。
“你们这张照片感觉挺好的,我真是太有摄影天赋了,哈哈哈。”
朋友抽出相纸,甩出照片之后递给他们。只有一张,郭嘉留下了,一直留到现在。
十七岁的月光,到二十七岁再看,仍然是会忍不住心动。
那时的郭嘉嘴角挂着藏不住的笑容,而贾诩正张口咬着鱼排,眉梢因为辣意而微微蹙起,他们都穿着宽宽大大的校服,挨得很近,几乎都要靠在一起。那时候郭嘉不知道,那一点点的距离,其实伸出手就能够住,但若错过了,也许永远都够不到了。
高考之后郭嘉和贾诩就没有见过面了,他不再是他的郭学长,不再给他讲着物理题,只是在夜里会翻一翻贾诩朋友圈里仅有的几条动态。
他在s市上大学,离贾诩所上的大学不远,但他没有去看过他。有一阵子听说贾诩情绪不太好,郭嘉纠结了良久,才拨出了那个已经熟到不行的号码。
电话通了,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极其冷淡的,像是两人中间隔着湿咸的海,一人站在彼岸,一人站在此岸。
贾诩轻声说:“你好,郭嘉。”
轻飘飘的话语落入耳中,郭嘉却感觉四周好像瞬间被真空包围,真空里只有他和他两人。
那天他们聊到很晚,说的话好像比从前两人一起上了三年高中里所说的话加起来还要多一样。
他给他讲上大学以后发生的有趣的事,那个秃顶的教授,学校里一块特别丑但是很有名的大石头,讲很多小笑话,就像一个好朋友。
他想要他开心一点,想要他实现自己的梦想,哪怕是作为朋友的身份也好。
很多年以后,郭嘉在回忆他们曾一起经历的事情时,忽然想起一件被封锁在内心里的旧往。
在一次高考前同学聚会上,郭嘉也曾不经意地向贾诩透露出自己的心思。“阿诩,你知道吗,今晚的月色真美。”
可惜的是,山茶花读不懂白玫瑰,北山的风吹不到南山尾。
最后,贾诩冷淡着脸说他喝醉了,向朋友们解释不要相信郭嘉说的胡话。
薛凯琪的歌里唱:
继续被动来做普通的大众
实在没有用
情愿不怕面红顽强地进攻
争取你认同
才年年月月晚晚朝朝密密寄信
郭嘉听了这么多遍,依然还是那个没有先生。没有告诉贾诩不懂的题可以多问他几遍,永远不用担心他会烦。没有在饮水机旁接过贾诩的杯子,帮他打水。没有告诉贾诩,那天其实自己并没有喝醉。没有告诉贾诩,其实他喜欢他很久了。
郭嘉合上相册,然后和朋友一起聊着天。他们俩闲聊到高中时代,朋友听完,捶胸顿足地说他是个大傻子。“那个男孩绝对也喜欢你,不然他为什么每次发现你在看他的时候,总扭过头去,不然他为什么告诉你他最喜欢的歌,还给你唱。你这个大傻子呀。”
“也许那个男孩才是歌里的F小姐。说不定那张吃鱼排的照片,也是他提前拜托同学帮忙拍的呢。谁叫你那时候不开窍呢,哈哈哈。”
“你啊,真是聪明了一辈子,就笨了这一次。”
或许朋友说的对,他当真是,只笨了这一次。
郭嘉坐在沙发上,又听朋友说道,那时候他喜欢的男生和他表白,他答应了。
但是整个高中他们都没有牵过手,只是绕着学校一圈一圈地走。
高三的时候,他告诉成绩不好的他要好好学习,以后不懂的都可以来问他。郭嘉笑着打趣说:“我高中要是有男朋友,我也不和他牵手,叫他好好学习。”
“刚才拍的紫玉兰还挺好看的。”“是呀,等下次你有空了,我带你一起来看看。”
十七岁那年的故事,没有开端也没有后续,如同那年的白玉兰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挂满枝头,也不知道它会在哪个夜里凋零。
十年前的奇洛李维斯或许回了信,郭嘉想,可他写错了地址,那么就让它和那棵白玉兰,一起留在十七岁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