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辟雍学宫，贾诩可算得上是最老实安分的学生。翻墙、旷课、喝酒、逛歌楼、抽烟，在大多数情况下贾诩是不会主动做的。可他身边总跟着一个身穿粉衣、脸上笑吟吟、语调轻佻的人，那人就是郭嘉。一般都是郭嘉对着贾诩说了一堆无关课业的废话、邀他去歌楼花天酒地。
“阿和，陪我去喝酒嘛~”
“阿和，阿和…你就理理我呗，读书多无聊啊。”
“阿和，别这么冷淡呐，你可真让学长我伤心…”
“阿和真是个无趣的人…”
“阿和……”
贾诩瞪了他一眼，指向被郭嘉随意扔在桌底的课业,“奉孝学长，课业都写完了吗？”
“没呢，不是还有阿和你嘛。”郭嘉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贾诩桌上。眼睛里波光流转，笑吟吟地看向眼前之人。
贾诩叹了一口气，说:“…奉孝学长你就学学好吧，再这样我可不会把课业借给你了。”
郭嘉听完笑了笑，把桌上摆放的竹简随意看了两眼，满不在乎地说:“学业有什么好学的，还不如趁着当下好好痛快一把。”他语调一转，恢复到了平日里的轻佻。他拿走贾诩看的竹简，迫使他看向自己:“哎呀，阿和…你不会真舍得让学长我被罚抄吧？”
贾诩冷哼一声，赤红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是荀彧学长托我盯着你别逃课喝酒的，你写不写关我什么事。”
虽然贾诩口头上这么说，但他还是把课业借给了郭嘉。
“哎呀，我就知道阿和没那么狠心呢”郭嘉接过贾诩扔给他的课业，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凑近贾诩，身上的亡郎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贾诩身侧。贾诩皱着眉退后，他知道郭嘉一定又去偷偷喝酒了。
“阿和，今晚和我一起去个地方吧”郭嘉带着平常风流惯了的笑意，让贾诩以为他又要邀自己去酒楼快活。
“你不会要——？”
察觉到贾诩想说什么，郭嘉开口打断了贾诩，语气还跟平常一样风流，“哎呀阿和，这次肯定不是去酒楼。我发毒誓，如果骗你我就立刻暴毙而死！这次阿和就信了我吧~”
见郭嘉发了毒誓，贾诩终于信了郭嘉，但他还是狐疑地问道:“去干什么？”
郭嘉笑而不语，片刻后神神秘秘地眨眼道:“去了阿和就知道了呢。”
贾诩感到困惑，他突然觉得眼前笑吟吟的人和他之前认识的学长不太一样。
此时正值春季，学宫里杏花开的热烈，夜色爬上树梢，映的一切朦胧。一阵微风吹过，杏花纷纷飘落在了贾诩眉眼间。郭嘉笑吟吟地支着下巴看着落满杏花的贾诩，呢喃道:“阿和不愧是最漂亮的女孩子啊…”
贾诩听后瞬间感到恼羞成怒，他站起身想要离开，不再听郭嘉没用的废话。
见贾诩要走，郭嘉立马伸手抓住他的手腕，迫使他坐下来。
谁知道这个看起来是病秧子的力气这么大啊？！
贾诩只好又坐了下去，一惯淡定平静的神色难得的有了一丝愤怒的情绪,“郭奉孝！你快放开我！”
郭嘉晃了晃握住贾诩被握住的手，脸上挂着笑意道:“哎呀阿和，我怎么知道放开你，你会不会走呢？”
贾诩直直瞪着眼前风流之人，见他迟迟不放手，终于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拽住郭嘉的头发。
一番拉扯之下，郭嘉终于松开了手。
“哈…痛快！阿和其实早就想打我了吧？”他仰面躺下，头发铺在落满杏花的地面。郭嘉扭头去看一言不发，紧抿着唇的贾诩。
贾诩的脸色青白，又给了他一脚，“郭奉孝，你有完没完？不说我就走了！”
郭嘉 见他把人惹急，这才慢悠悠地坐起，把身边带的酒喝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快感蔓延至大脑。郭嘉缓慢闭上眼，再睁眼时，平日含满笑意的眼睛不知是不是在月色的晕染下多了层水汽:“阿和呐，你只知我平日里荒淫极乐，可曾知我一直有个‘英雄梦’？”
………
贾诩在短暂的惊讶后恢复了平常淡定的样子。他看着眼前略含笑着的人，赤红的眼眸微微眯起，神情复杂。
没想到一惯风流轻佻的郭嘉居然还有个‘英雄梦’。从刚刚郭嘉口中所说，贾诩知道了他其实一直在‘筛选’英雄。以世间的苦难来‘筛选’英雄。他认为无用者只是在没有意义的活着，只有英雄才能平定乱世。
而在董卓进京前，郭嘉想在壶关拦住他。于是郭嘉制定了‘奇兵与弃子’这个策略。想到若能成为弃子，弃子牺牲，策略成功。以一人之死换来天下太平。若郭嘉想要‘筛选’英雄，那他就遂郭嘉的愿，帮助郭嘉来‘筛选’英雄。
若能就此成为独属于郭嘉的英雄，那他愿意，愿意成为弃子，成为牺牲品。
贾诩看着月下独自喝酒的郭嘉，他的轮廓被月光渡上一层白霜，晦暗不清。
贾诩慢慢走至郭嘉身边，赤红的眼眸看着郭嘉手上的酒瓶。他难得的对郭嘉伸出了手，“奉孝学长，酒给我喝一口。”既要成为弃子，那么第一步就是尝试新事物。
郭嘉抬头，朦胧的眼眸对上贾诩看不清情绪的双眼。他顿了顿，不知是因喝醉了还是什么别的。随即，郭嘉把酒瓶递过去，笑道“哎呀，阿和不是不喝酒么~”
贾诩仰头喝了一口，酒液入口就让他的舌尖反射般蜷缩了一下。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流到胃里，辣意瞬间遍布四肢百骸。一股凉意从脊椎蔓延上来。
这是贾诩第一次喝酒。
贾诩果然还是没能适应酒的味道。他感到头炸裂般地疼，脑子里似有棒槌一下一下的击打着。咕咚…酒瓶从他手上掉在地上。贾诩突然跪倒在地，郭嘉见状赶紧扶他在树边坐下，他只感觉贾诩瘦的硌人，捏住的肩膀轻的仿佛一阵握不住的风。
墨紫的发丝铺散在他肩上，随着微风舞动。
“……奉孝学长，我也想加入那场计划，成为‘弃子’”贾诩的声音很轻很低，甚至还带着一丝颤抖。
郭嘉预料到结果会是这样，但在亲耳听到的时候，他还是像被扼住了喉咙般不得发声。半响，郭嘉伸手覆上了贾诩滚烫的脸颊，“阿和，我想要的是会牺牲的英雄。”
“我不怕死。”贾诩脱口而出，语气坚决。
郭嘉叹了口气，平日里的风流消亡的干干净净。他们两人都没说话，只有风呼啸穿过的声音。寂静而又漫长。
“阿和，我想要的英雄可以是任何人…”郭嘉狠下心，他一字一顿地说着,“但不能是你。”
郭嘉感到一股苦涩涌上心头，一如过去，他再一次说了违心的话。
“如果我非要当呢？”贾诩紧紧攥着发白的骨节，因为用力过大而显得青筋暴起。他知道郭嘉看不起他，即使他被拒绝的体无完肤、被泼冷水。他还是想继续说下去。
毕竟，酒后吐真言。
“为什么不选我？是因为我不配吗？还是说……”贾诩是像发了癔症般呢喃，“还是说…还是说…你觉得我没有觉悟？…你觉得我和别人本是一样的吗…你根本就不承认我是吗…你…”
贾诩越说越疯狂，他在大笑后狂咳起来，声音撕心裂肺。片刻后，他抬起头，赤红的眼眸直直盯着郭嘉。不知为何，他从那双好看的眼睛中看到了淡淡的哀伤。不，他一定是看错了，郭嘉怎么会做出那样的神情？他在心中否认了这个荒唐的想法。
他们本应在一艘船上，共同执掌着船舵。可如今第三者的介入，让原有的平衡瞬间倾覆崩塌。连这艘船也要被海浪吞噬沉灭。
………
“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壶关。”郭嘉退后一步放了软，艳丽的脸在月光下透着冷冽，“不过，你应该知道，我还会‘筛选’别的英雄。”
贾诩当然知道，不过能得到这一点点也好……也好比过他独自苟活在这乱世之下。
贾诩闭上眼睛，脸上并没有属于胜利者的喜悦，而是满脸的疲惫以及在清冷月光下隐约可见的泪光。
“阿和，别哭了。”郭嘉抹去贾诩眼角溢出破碎的泪。他弯弯眼睛扯出了一个浅淡的笑意，“阿和这样，可是会让学长我心痛的呐。”
毕竟，他最擅长哄人了。
壶关。
八百里血河蜿蜒、残阳、大火、尸体、废墟、荒芜。大地被分裂，寸草不生。细细的风吹过都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贾诩被压在一堆碎石下，衣服被撕裂，身上被污血染红。混沌的意识告诉他他还没死，他成功了。不过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很狼狈，要是被那家伙看到了，一定会嘲笑他吧。
阿孝……阿孝知道策略成功了一定很开心吧…贾诩这样想着，意识逐渐模糊不清，眼神迷离氤氲着血汽。记忆中辟雍学宫的一幕幕涌上心头…
窗外杏花开的正灿烂，春意盎然。郭嘉趴在书案上转着笔，漫不经心地将眼神看向衣袂飘飘的女学生…
郭嘉又跑去歌楼喝酒了，这次是贾诩把他背回去的…
贾诩被郭嘉拉到 城楼一起去看了烟花， 郭嘉笑吟吟地问:“怎样阿和，烟花好看吧？”
贾诩扭过头，片刻后被郭嘉扳过脸来。贾诩只好看着他无奈地说了一句:“嗯…好看。”
烟花在此时绽放，火花冲破云雾，牵扯着流光照亮了郭嘉眼里的一涡笑意。
郭嘉松开贾诩，喝了一口身边的酒，笑道:“阿和就该多看看这世间的烟火，天天闷在书案上都变古板啦。”…
“奉孝学长…”
“郭奉孝…”
“奉孝…”
……
阿孝…你会忘记我吗……
远处传来模糊不清的人声，“阿和！阿和还在那里！”
贾诩隐约觉得那声音有些熟悉，可迟钝的神经让他想不起来他是谁。
…这是…郭嘉？！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按照计划他不是应该早走了？
知道那人是谁后，之前被麻痹的痛意一股脑涌上全身，贾诩感觉身体火烧般疼痛，五脏六腑像被挤压被啃食。
在意识消弭之际，他微微眯起难以聚焦的双眼。有人过来了，带动着碎石被挖动的声音。是谁…？贾诩晕过去前这样想着。
贾诩是被疼醒的，外面似乎正下着瓢泼大雨，雨声滴答落在屋檐上，屋里点着安神香。
贾诩掐了掐格外疼的那条腿，毫无直觉，看来他这条腿是废了。
贾诩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盯着床帐。他在想哪个能勒死自己。记忆逐渐蔓延上来。他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壶关一战，本该成功让他成为英雄，可郭嘉最后反悔。郭嘉和荀彧留下成为了本不该出现的人。他被人救出，计划失败了。
大义赴死，是他选的结局，只为那个还未实现的英雄梦。可是，死地重生，残躯一具，和那些压在他身上的断颅折肢又有何区别？活着不过是行尸走肉，不被认可的英雄，算什么英雄？
贾诩含恨地想着，捏着床沿的手用力到发白。赤红的血眸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哈哈哈哈郭奉孝！”他突然发疯般大笑起来，声音暗哑狠厉“计划失败，天下大乱，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盛世？……”声音逐渐变小，只剩下一句句低小的呢喃，“我终究还是做不了你的英雄啊…”
几个月后。郭嘉站在荀氏宅邸前，红梅开的正艳。大雪纷飞，将来人的眉眼间染上了一层霜。
荀彧将郭嘉请进待客室，沏了一壶上好的茶。他把茶盏放置郭嘉面前，温润笑道：“尝尝。”
郭嘉摇了摇头，眼神依旧能找出点以前的风流，“不了，学长怎么忘了我是从不喝茶的？”
荀彧没有回答他。他喝了一口茶，指尖摩挲着茶盏上的白玉花纹，问道:“奉孝来此，可是来看文和？”
郭嘉沉默了一会，这才开口道:“ 我就不进去看他了。”他顿了顿，似乎有些迟疑，“阿和…他还好吗？”
荀彧放下茶盏，他垂眸沉思，似乎是在斟酌用词，片刻后才说道:“文和醒来时已经半疯，叫着你的名字说要寻死，我差了半个府邸的仆役才拦下他。强行给他灌了安神的药让他睡去。现今性格也是同从前大不一样了。”他苦笑一声，继续道:“医官说他废了一条腿，以后只能柱拐而行了。”
郭嘉听完脸上的笑意收了几分，丝丝寒意从温暖的屋子生出，不知是窗外的的风雪透入，还是此人的心寒。
计划没成功，还搭上了贾诩的才华、一条腿，差点让他变成疯子…郭嘉明白，他是要欠贾诩一辈子了。
眼波流转，思绪被收回。郭嘉对荀彧笑了一下道:“那就多谢学长告知了，我就先走了。”
郭嘉走到门边时转过头来，脸上的笑意一如从前，语气风流，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还有学长”他顿了顿，眼神在烛火的照映下晦暗不清，“今日之事，还请不要告知阿和。”
“那是自然。”荀彧看着窗外渐渐隐去的身影，叹了一口气。
最后辟雍学宫里最善骑术的少年废了一条腿，再也不曾利落地翻身上马，也再没有一个爱笑的少年从他怀里伸手抓过属于第一名的红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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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诩猛地惊醒，额头沁出了些许冷汗。他竟然梦到了之前的往事，辟雍学宫、壶关、荀彧、还有谁来着？
噢，对了，还有郭嘉。贾诩微眯起眼，心底涌上了一股复杂的情绪。
郭嘉死了，就在三天前。
贾诩收到消息时，是个深夜。外头雪下的很大，透过纸窗还能隐约看见雪花的影子。
“什么？！郭嘉死了？郭嘉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贾诩丢开拐杖，双臂大张着。语气从短暂的疑惑震惊到莫大的喜悦。
前来报信的鸢使见到贾诩的疯癫默默退了下去。
贾诩激动完瘫坐在精致的靠背 软椅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平复完自己的情绪，想起了鸢使说过的话。
郭嘉是在回颖川途中病死的。
病死的？那还真是便宜郭嘉了。贾诩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
他忽然想起不知多少年前的某个深夜里，郭嘉突然从身后窜出来，依旧是粉衣灼灼、笑意靥靥。
郭嘉夺走贾诩执书的笔，举到高处，让贾诩拿不到又没他办法。贾诩没给他好脸色看，他瞪着郭嘉，冰冷的眸子宛如一穴深潭，“怎么？奉孝，又想到什么鬼把戏了？快把笔还给我！”
郭嘉把笔藏到身后，摊开左手，语气中有着莫大的兴奋:“文和，快看我的手！”
贾诩略微扫了几眼，并没发现异样。可他还是微眯了眼，讥讽道:“怎么？是你的手指断了还是折了？要是折了那可就太好了…”
郭嘉并不在意贾诩的阴阳怪气，他凑近贾诩，用手指在自己手掌上指出一条纹路。
“文和，你看这是我的命线呢。”
窗外大雪纷飞 ，煌煌烛火下，一道短斜的线纵横在郭嘉苍白的手上。
这说明他的命数很短。
“你活不久。”贾诩看完一字一句说着。
“所以才要及时快活啊。”
……
收回思绪，贾诩冷笑道:“奉孝啊，你这一生谎话无数，唯独这次说对了…”声音渐渐隐去，只剩下了支离破碎的呢喃:“你死了，而我还活着，这是你应得的。”
壶关的残阳……落山了。
“奉孝……别想这么逃过去，就算下地狱我也要和你纠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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