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善恶

当晚用完晚膳，宇文玥一如既往留了下来，给迦蓝当小白鼠行医问诊。

传闻太素九针的第九针遗失在了某个秘境中，迦蓝前世身为万花谷亲传弟子的时候，曾刻意去寻找过。

但秘境中险象环生，不可轻易踏足，只能止步于此。

后来天宝年间朝政愈加腐败，皇朝将领发动内乱，致使战火连天民不聊生，没有一人一派可以独善其身，遑论重情重义的江湖儿女。

江湖所有门派投身战争，但迦蓝却在参战途中误入了秘境，因为没有任何防备，导致她在秘境中殒命，最终回到这个还不曾有北周隋朝的西魏。

她进入大魏皇后腹中胎心停止跳动的胎儿体内，并非道家所说的恶意夺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死后神识未消算得上后福，总之祥瑞之兆应她而生。

这幅躯壳体内流淌着的还是大魏皇帝与皇后的血，是最尊贵的祥瑞嫡出公主。

皇帝对迦蓝的到来欣喜若狂，迦蓝对这个皇帝爹也还算接受度良好，起初皇帝确实是因为祥瑞才对她好，可十六年的养育，祥瑞早已不是主要原因，皇帝的真心呵护，也换来了迦蓝真心的一句父皇。

迦蓝还是父皇的宝贝皇儿，父皇还是迦蓝真心敬重的父亲。

但前世迦蓝就没那么幸福了，甚至最后是不幸的，父亲是唐门嫡系一脉，出生在唐门的小迦蓝自小就习得一身毒术以及暗器的功夫，而母亲是万花谷一派亲传，于是小迦蓝必得两边都学，最后学的倒是基础扎实，小小年纪已是年轻一辈之巅，但结果就是聚少离多，一家团聚屈指可数。

那时及笄的迦蓝以为自己总算盼来了阖家团圆，谁知一场持续数年的战乱无情带走了她的父母，看着她长大的长辈们不允许她参战，直到……

那些疼爱她的长辈也死在了战火中。

亲情、友情、爱情，凡与情有关的，哪怕多像让人欲罢不能的罂粟花，重活一世的迦蓝都不想再沾染，尤其是爱情。

不想再重演两个人相爱却最终死于战火。

伽蓝公主“战乱将起的时局，不应该存在爱情。”

陷入回忆的迦蓝喃喃出这样一句。

看着身上被拔下的第九根银针，宇文玥心陡然一紧。

担心迦蓝在暗指自己，他们永远不可能。

可看迦蓝满含心事的样子，他犹豫片刻，忍不住问出声：

宇文玥“公主殿下是想起什么不好的事吗？”

伽蓝公主“玥公子很感兴趣吗？”

迦蓝把银针收进针灸包，就在这生疏的语气让宇文玥心神不宁时，居室的门被推开。

伽蓝公主“玥公子，请吧。”

迦蓝倚靠在门框，静静沐浴在月光中，气质清冷疏离，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和宇文玥平时所见到的迦蓝完全不同。

双臂随意地交叠在胸前，掌心浅浅托着手肘，不像一位公主，更像一位肆意的江湖女子。

而迦蓝平静的眼神下，是一泓幽潭，看不见里面承载了什么，又在外面的风吹起时，涟漪荡开了什么。

迦蓝没想别的，只是在想一个完美的闭环，因为她拥有过体会过见证过，深刻地知道失去的时候会有多痛彻心扉。

当初父母与长辈们的死讯从战场上传来，迦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重新振作起来，然后安排好一切，踏上那吃人的战场。

记不清了，或者说，不想再回忆了。

而她只需要清楚一点。

只要拒绝，就不会有。

只要没有，就不会痛。

见迦蓝心意已决，宇文玥起身离去，却是带着残虹剑再次折返。

宇文玥“假停灵那日，皇贵妃帮臣拦下了宇文怀开棺验尸，私下明言想让臣尚元淳公主，臣当时拒绝了，因为臣心里早已住下了一个人。”

他说到这里，目光往一旁的剑架上定了片刻，而后继续注视着眼前的迦蓝。

宇文玥“残虹剑和公主的君子剑一样，赠一夫，赠一妻，臣的残虹剑，这一生也只会赠予一人，那便是公主。”

伽蓝公主“若我说，君子剑无意于你呢？”

宇文玥“那残虹剑此生无主。”

宇文玥双手端着的残虹剑不近不远，没有半分强迫迦蓝的意思，更像是他自己一个人在明示他的决心。

迦蓝目光复杂。

伽蓝公主“心意已决？”

宇文玥“心意已决。”

伽蓝公主“残虹剑我可以收，但要你先随我去一处地方，看过那里后，你再决定要不要将残虹剑相送。”

宇文玥“何时？”

宇文玥也不啰嗦。

伽蓝公主“三个时辰后。”

*

三个时辰后的寅时一刻，皇城里万籁俱寂，衣摆擦过路面的声音都被衬得格外明显，迦蓝带着宇文玥进入了一间打铁的铺子，通红的火光映着墙上静置的锤子铁具等。

铺子角落有一间里间，窄小的空间里密密麻麻叠着尸体，被摘了面具的尸体无一不是面容平和，平和得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眼前的情形让宇文玥禁不住窒住呼息，但比起条件反射地拔剑警惕，他第一时间是先捂住迦蓝的眼睛。

宇文玥“殿下，别看。”

那紧张的声音，在迦蓝耳畔尤为清晰。

迦蓝公主不喜血腥，更不喜杀戮，这在皇城人尽皆知。

但他们是怕迦蓝公主看见不喜而遭到惩罚，还是担心迦蓝公主会受到惊吓呢？

迦蓝拉下他紧绷的手臂，对面前的尸山仿佛习惯了，反倒是宇文玥的目光不敢偏迦蓝分毫，生怕迦蓝会忽然生理不适，全然忘了是谁带他来的，又为什么带他来。

伽蓝公主“玥公子，你寒疾发作那日，三房还雇了往生营的杀手暗杀你，你看见的这些尸体全部是我做的，看上去像陶瓷娃娃一样惨白，表情归一对吗。”

伽蓝公主“你喜欢的温柔善良的迦蓝公主，事实上也有恶的一面，就像点穴截脉杀人不见血，这看上去不可怕吗？”

宇文玥从迦蓝开口的时候就没再说话，像是被她的话沉默到了。

本该高兴不用经历失去的迦蓝一样沉默了，她没有觉得开心，甚至一丝喜悦也没有，好像不能失去的早已不再是宇文玥，而是她。

摇了摇头，将这荒诞的想法抛开，骇人的尸首都给宇文玥看了，难道还能倒流时间，告诉他，其实这是保护她的死士杀的？

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告诉他。

伽蓝公主“希望今后玥公子替残虹剑选一个真正善良的女主人，那是一把好的宝剑，适合更好的女子。”

迦蓝转身就走，手腕却被一把握住，力气刚好禁锢住她，又不会伤害她。

宇文玥，面冷但温柔，对待她时尤甚，甚至连冷冰冰的面容，都会在面对她时露出不一样的表情，好像……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表情。

宇文玥“臣喜欢的公主，从来都是公主，无关怎样的您。”

伽蓝公主“是恶是善也无所谓？”

宇文玥“何为善，何为恶呢？对臣来说，喜欢一个人就应当接受她的全部，如果公主的恶也算恶，那臣倒宁愿公主如此恶下去，那天下便再无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