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死了。
我抱着他已经僵硬的身子,从天亮到天黑,又从天黑到天亮。我看着他被人抬走,好像自己灵魂的一部分也在那天一同被抬走了,埋了。
我牵着那孩子,他的一只手在我手里,另一只手则在脸上胡乱地抹着鼻涕与眼泪。我很茫然,总觉得我好像看到了郭嘉小时候的样子。我看看他,再探头看看棺里躺着的那人,好像两张脸恍惚着重叠到一起。我用力地揉揉眼睛,却是更看不清了。
“父亲……”身边的孩子低声地唤着,还伴随着几声抽噎 。我脑中“轰”地一下清醒起来。对啊,这是郭奕,死了的那个是他的父亲,叫郭嘉。“是了,这才是了。”我喃喃。
战后的庆功宴是痛快的,大家都很雀跃。酒杯摇曳,笑声与欢语此起彼伏。丝竹之声逐渐激昂,台下的舞姬更是随着乐声舞步翩跹。酒杯碰撞出的琼浆玉露绽开在空中,又跌到桌面上,飞溅各处。晕晕乎乎地被连请带灌了好几杯酒之后,我有些受不住,便先行离开了席面。方走出十余步,就停了脚步,回头望着仍在欢饮的谋臣武将,我想,我也一定是快乐的吧——我彻底打败了袁绍,北方尽在我手,我有什么不快乐的呢?
刘备败走,如今只剩江东,我有数万军队,有何惧哉?满腔的豪情埋没了我的理智,那场冲天的大火却带回了我的冷静。我引以为傲的军队就在此化为乌有——他们成了灰,他们回不去了。心底的一个角落,有些东西撬开了锁,悄悄地蔓延出来。我的呼吸变得不太顺畅——“这是打了败仗的缘故”,我告诉自己。
日子久了,总觉得奕儿和丕儿有些相像。“都是孤的孩子,怎么会不像呢?”我弯起眼睛,看着奕儿摇头晃脑地读着书,脑中却跳出另一个人的身影。我心下一惊,赶忙直起身子,试图把那个模糊的影子甩去。可是好像让情况更糟糕起来,我看见似乎有人趴在我身边,耳边又传来一声声的“主公”。
“走开!”我愤怒起来,也不顾奕儿惊慌中混杂着不解的眼神,便大步冲出房门。
不多时,后颈冰凉的触感让我猛地一缩头,终于是平静下来。抬头看时才蓦然发现,落雪了。身侧空落落的,手心里也好像缺了什么东西似的。
真是一场大雪啊,一天一夜也没有停。我费了一些力气把脚从雪地里拔出来,回了自己屋中,又闭了房门。深夜的酒一杯一杯地灌下肚子,把舌头和喉咙都烧得生疼,呛进肺里更是惹出了一连串的咳嗽。我的身子这时彷佛有了自己的思想,我控制不住它,甚至连直起腰来都是奢望。“原来,原来是这种感觉吗……”我终于停了下来。站起身,拉开门,今夜有了月亮,朗照着。月光下只有我的脚印——无人来过。
郭奕死的消息传来时,我笔下一顿,随即挥了挥手,把周围的人都打发得远远的。我终于可以放肆地盯着自己发抖的手指,终于可以放任眼泪从面颊上滑过,它们有的直直地摔到桌面上,有的却卡在我满是皱纹的脸上。
上天带走了最后的念想。
我弯着身子,把头抵在案上,冰凉的触感让我更加清醒。此刻心口传来的痛狠狠地拉扯着五脏六腑,我只觉得自己快要被撕碎了。眼泪像潮水大股大股地涌出眼眶,胸腔里像被插了一把尖刀,我能感觉到它正旋转着,试图剜出我的心。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嘶吼,直到嗓子只能发出无力的呜咽。这场眼泪,太迟了。
连日的头痛让我恍惚起来,我好像总是在身边看见他的身影。“奉孝。”我抬起手来,才蓦然发现那不过是触不到的影子。只好悻悻收了手,重新放回身侧。一丝倦意爬上心头,眼皮也变得沉重起来,合上眼睛时,我重又看见他,只不过更清晰明朗——看着他单薄的身体立于寒风中,仍规矩地行礼时,忙是迎上前去,携了他的手,引入帐中……
[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曹操病死洛阳,享年六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