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张郃、高览投降，袁绍率八百残兵逃回冀州，只留下八万降卒。

“杀。”

许都及军中诸人暗通袁绍，袁绍大营中搜出的成摞的信札上，竭尽逢迎讨好之语。众人劝我一一点名，收而杀之。我扔下手中张辽呈上的书简，下令道：“付之一炬。”袁绍强盛之时，我尚且不能自保，何况他人？

入夜。

烛光有些昏暗，在角落里摇晃着身形。微风虽不时拂过，却还是难解周身燥热。不知几杯烈酒下肚，我二人皆有了醉意。郭嘉的脸上现出桃花一般的红晕，眼底更如流水似的，用粼粼的波光掩饰着深处的暗涌。我对上他的目光，一下子仿佛被雷击中一般，一阵酥麻从脚底直爬上头顶。手上也无意识抖了几下，荡出几滴清酒。

酒壮怂人胆，我连饮几杯，自我开解，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我把酒盏重重地砸在桌上，站了起来。也许是刚刚得胜又平添了几分豪迈之气，刚一起身，那些犹豫与担忧就全都抛诸脑后了。我伸出胳膊，郭嘉就攀上我的脖子。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两颗剧烈跳动的心发出的“砰砰”的声音。

灭了油灯，夜色便从被风吹起的帐门中溜进，在无声中蔓延。今夜本无月，但我低下头，却看见月亮。

抓在我小臂上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到最后只剩无力地下滑，落在身侧。耳边总时断时续地传来他甜得发腻的“主公……”直到天快亮时，我才放他安稳睡去。我捞起他垂出床外的发丝，压在唇间，抿了又抿。

“主公将那八万士卒全部坑杀？”他脸色微变，皱了眉头问我。“军中少粮，无力供养。若放回，又恐袁绍卷土重来。”我盛了汤端到他面前，并不直视他的眼睛。他用三根手指捏了汤匙，在碗里缓缓地画了几个圈，轻轻叹着气说：“却也是无可奈何罢了。”我有些疑惑，不知道他是在开解我，还是开解他自己。

我自领兵以来，不知多少人死于我手。可欲成大业哪有不流血的呢？这实在都是无奈之举。

直到那年冬天，直到我真真切切地抱住他的僵硬的身子时，我才意识到，三十年来，我的每个决定，每次屠戮，上天都是看在眼里的。只不过它没有立时要了我的命，而是用最狠毒的方式折磨了我十三年。我咒骂着它的不公，我哀嚎，我痛哭，恨不得呕出自己的五脏六腑，却还是唤不起上天的怜悯。我带着难捱的寂寞走啊走啊，直走到最后一刻。

本初已亡，当日再浓的怨和恨也在听到他死讯之时全部化开，归于天地。

众人劝我乘胜追击袁绍之子袁谭袁尚，身侧却传出反对之声：“此二子不和，定会互相争斗。若急攻，恐一时难图；若缓攻，则二人必相争。主公不如南征刘表以待其变。”袁绍虽死，袁尚袁谭却仍有十几万军队，若强攻，代价过大。我点点头。

建安九年，审荣开门献城。邺城破，冀州平。

郭嘉进言招募重用青、冀、幽、并四州名士，收附民心。我从其言，果然有千金市骨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