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的开头总是慷慨激昂,而悲剧的结尾总是凄惨壮烈。当哈姆雷特倒下的那一刻,少女们有手帕擦拭着眼角的泪,哀悼王子的逝去,青年绅士眼中闪着光,感慨英雄的消逝。
或许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宽慰,或是一种寄托,于我而言却无乐趣。脱下华丽而又厚重的戏服,就如同枷锁一般,压的我喘不过气,有些倦意,却还得在桌前卸下那浓重的妆容,面具剥落,我看见了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淡灰色的眼,过分苍白的皮肤,灰发凌乱,犹如一个空洞的陶瓷娃娃,精美,没有喜怒哀乐,不会哭,不会笑,被人用提线牵着,光鲜亮丽地出现在世人眼前。
然而世间之人从来只看见舞台上哈姆雷特的英俊潇洒,没有人关心傀儡的想法。我打开窗户,月光斜斜的洒入屋内,照在地面上一片惨白,淡淡的幽香飘在身侧,微风掠过波光粼粼的湖面,卷起虚无缥缈,似有若无的气息,湖岸边水浅之处皆是水仙,青绿色的叶在风中摇曳,宛若贵族少女帽檐间飘动的绸带般柔美,不论源自古希腊的传说是否真实,水仙花不复这个凄美的故事,即使还未开放,他的柔美也已被月光无限的放大,只是那淡淡幽香不知来自何处,木门被推开,昔日崭新的漆皮已经剥落,却也像老者一般立在远处。黑影来到河畔,我俯身寻找那朵已经绽放的花,夜风已微寒,而我似已忘却自己只是一袭单薄的衬衣。风牵动我的衣角,好困…不自主仰卧于湖畔,任凭睡神将我掠走。
黎明的红日将我唤醒,我有些惊讶,自己竟然是在房间内,也许昨晚是个梦吧。初日所焕发出的红光沾染在洁白的床单上,指尖有冰凉的触感,缓缓摊开手,竟是一小枝水仙花,再次望向窗外,湖畔百花仍旧未开放,这朵娇美的花不知是否是自己所折,是否曾有另一道身影将他交于我,我不知道,可能是我忘记了,或许是真有其人,也或许是我一人所为。
镜中人亦如昨日般憔悴,银质的细尺梳你下一下梳在灰白色的,似乎并不属于我的发丝上,黑色尼龙绳将长发束在脑后,它们确实不属于我,因为时常被金黄色的假发覆盖,从未有人关心,它们真正的颜色,眉笔轻轻扫过眉梢,眼尾被勾乐出浅色的深影,朱红抹去了发白的嘴角,将内述金黄色丝绸般美丽的东西覆盖在死气沉沉的银白之上,白粉盖去了病态的肤色--除了依旧是灰白色的眼,那个没有生机与色彩的已经藏匿在了这虚假光鲜的英雄外壳之下,戏服重新锁住这玩偶般华丽的囚徒,提线牵着我缓缓走向舞台。
厚重的帷幕被拉开,刺眼的灯光打在身上,院长贪婪的目光锁在那不减的人头上,扯动提线让着荒诞的戏剧再次演绎。
在万众贵族权阀的单调身影中,我觉察出一道与众不同的色彩,油画般的服饰略感虚无,隐隐约约看不真切,浅棕色的发丝,精致的灯笼袖衬衫,在金黄与洁白间交织,金红二色交织的齐膝裙饰,白色的长袜,昂贵的皮鞋,白色丝绸手套净地一尘不染,半张脸覆盖着水仙纹样的面具,露出的那只眼犹如皓月般美丽,散发着异样的光芒。仅凭那半张脸庞就使他犹如希腊神话中走出的美少年,引得席中少女频频回首,我把目光收回,继续着木偶般的演绎。
又一次疲倦地回到房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终止这种木偶般的生活。我再次望向窗外,月色依旧,水仙花静静地立在湖畔,而隐约间从湖面上升起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影子,是那个戴面具的青年人。
月光之下,他比早时更加朦胧,却而向我走来,鞋尖掠过水仙枝叶,洒落下神秘的花瓣,好似我心目中的神明,真正能让我解脱的人,我想投湖自尽,就像那失足落水的纳西瑟斯一样,而我似乎不配,他的灵魂美丽而高洁,我却只是空洞的躯壳罢了。我失神的盯着他,青年扯下一只手套,纤细光洁的手指轻轻托起我的脸,抹去了眼角的泪水,“这种日子你过烦了吧,”他的声音缥缈如烟,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真是可惜。”他有几分惋惜道,“过来。”无形的线再次牵引我向他走去,“这具区壳还需要吗?”似乎在喃喃自语,“或许我要把你带走,不过不是现在。”视线开始模糊,“晚安。”--这是我最后听见的。
亦如上一次,我的指尖依旧轻握着一小枝水仙,洁白,散发着清甜的气息,枝条嫩而柔,生怕稍一用力就被折在手中,脑袋昏昏沉沉,昨晚那些是真的吗?他究竟是什么人…又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个地方的…
梳妆时我从镜中再次发现了戴面具的年轻人,他这缓缓向着镜中的我靠近,正欲回头,一双手搭在我的肩上,冰凉的丝绸触感让我一怔,“别怕,是我。”我们认识吗?在我思考之时他又道,“你已经厌倦了这种丧失自我的生活了吧。你看镜子里的你,还是你吗?”那只手拿起桌子上的水仙花,轻轻别在我的耳边,又顺手将一缕发丝挂到耳后,“渴望摆脱这一切,希望他们眼中不是伟大的英雄,希望他们正视身为傀儡的你,对吧。”“……”我回头望去,正对上那只似有日月的双瞳,“……”“你该上台了。”他拍了拍我的肩,“再见。”他翩然离去,只留下一丝淡淡的,神秘的幽香。
自此之后我再没见过带面具的青年,但我总有一种他就站在我面前的怪异感觉,那种气息依旧在我身边萦绕,一下一下掠过我的发梢,随风吹向远方,又随风溯洄屋内,桌上早已积满灰尘的瓷瓶已容不下莫名出现的水仙花--然而湖畔的花未开。
在一个寻常而又特别的夜晚,我于湖边散心,一夜间那些花在无声无息间开放,在月色之下散发柔美的白色光芒。青年面湖而立,金色的绳束着一个低低的辫子。感受到我的到来,他转过身看向我,一种瑰丽的花纹覆在他面具之下的脸上,确使他更加完美,“我的面具掉在水里了,可以帮我捡一下吗?”他道。
夜晚的湖水有些冰凉,我捡起水中的面具,湖面泛起层层涟漪,弄散了水中的倒影,或许他说得对,我并非空有躯壳,也许为了灵魂的解脱,我需要舍弃了他。我向湖心走去,冰凉的湖水渐渐将我吞没,不难受,只是很困…很累。在朦胧间,青年的身影牵着我向湖畔走去,“这一次,我将带你离开这座囚笼,与我一同在这湖畔游荡。”“…好。”只要不再是一个傀儡,我什么都可以答应。
戏院人员失踪的事件很快传遍了繁华的城市,当院长带人闯入房间时,只见满地绽放的水仙花,洁白,诡异。或许去湖底找找,他们将发现失踪者静卧在水仙密布的根茎之上,被白色的茎络紧紧缠绕,也再不会醒来。而他的灵魂,也正静静注视着这荒诞的戏剧。
悲剧的开头,悲剧的结尾,这注定是一场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