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场蜷在地板上时被疼痛勾起的旧忆。更像是某种走马灯也说不定,模糊来去,不甚清晰。
年少失恃,被陌生的父亲接回陌生的家中,白眼与非议,后来被草率地定下归属,还得挂着一副笑脸,将其判定为是恩赐。
她自认为经历那样多变故之后自己也算练就一副铁石心肠。掏心掏肺或虚情假意她扮演起来都得心应手,不过是相互之间的虚与委蛇,无需产生道德上的累赘。
就像表面上那么疼爱她的“父亲”,后来也会用母亲死亡的真相来胁迫她。名义上与她合作愉快的朴灿烈也远没有表现在人前的那样在意她的死活。她有时候反倒带点受虐倾向般觉得,其实与崔世真的那类相处模式更加适合她。至少不必作伪,不必说漂亮假话。
她一直以为崔胜澈待她也同他们别无二致。
一开始图的只是这个家中随便一个人的心软,只不过碰巧是他。
他其实本该是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永远冷静自持永远锐利清晰,向上得一众前贤长辈的欢心,向下叫同辈与竞争对手皆心服口服。所以她以为自己也不会例外,只不过是他仕途之上一朵随手可折随时可弃的花,有没有情都作罢。
可是他没有。
那一场大病之后他们关系缓和,或者说他们两人之间本便没有那么多剑拔弩张。他早知道她的存在,也知道父母形式主义唯利至上的婚姻里出现一二变数实在正常不过。无人能撼动利益纽带之下彼此的地位,这就足够了。
因而接受她进门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她知好歹懂进退,那么豢养她对崔家来说便不是不可接受。两看相厌也好,互相无视也罢。
可是她偏偏——
后来崔胜澈总在想见她的第一面。
其实早在她母亲下葬时他随父亲去送一程时便见过她一面。她一身黑衣,单薄伶仃得在风里簌簌地颤。
她那么羸弱那么易碎却又偏偏那么漂亮。凉风顺着她脚踝蜿蜒而上吹彻她细瘦的骨,她目光惯性下垂,对上他眼神时不痛不痒,一触即离。她那时才十七岁,目光却像某种迟暮老人,透露着平静而衰败的死气。
崔胜澈遥遥看着,只觉得她像自己那一柜诗集当中最荒凉萧条的一章。搁置在墙角被虫蛀掉,一圈圈一层层,数不清缺失多少才不会痛。
所以对她心软是自然而然的事。毕竟他一开始就可怜她。
.
朴灿烈有时候我真觉得,要是崔世真想要你死,只要让你好好活着就行了。
醒来第一句话听到的是朴灿烈的冷嘲热讽。裴淅川缓慢复苏的大脑反应不及,迟钝地转头去看他。
朴灿烈居高临下俯视病床上将将醒转只恢复一部分知觉的她,又跟着补充了一句,“毕竟你自己就可以把你自己玩死。”
“……”
他莫名看进那双漆黑不见底色的眼睛尽头。足够直白足够冷漠,仿佛痛与爱于她皆轻而无谓,碎裂不堪,暗无天日。
他忽然想起去崔家谈联姻时见到她时的模样。那天她穿了温良的长裙,黑发素面。在他对面坐定时踝骨交缠,裙摆垂落之上是她交叠的双手,骨节分明纤细有如一支初晨百合。
但他还是如同老练的猎手一般从她抬头时一个不含任何情绪的打量眼神中看透她的本性。而后是有意挑衅、不动声色的试探,终于在只剩他们两人独处时,面具碎裂,一切回环。
彼时是夜幕。她奉命领他至庭院。漆黑不见星月的夜色西沉垂落至她,朦胧氤氲着危险伪装成一场普通的假话。
不耐与沉默之后她终于笑,伸手至他。
“借支烟。”
一瞬间微不可查的细碎光芒在眼瞳中升起坠落。那一刻他才终于笑起来。笑他举世无双的眼力与她终于暴露的本性。
她叼着烟去凑打火机。到底是做模特走T台的人,他身量并未高出她许多。低头时见她也垂眸,眼底一点火光被映得全无颜色。只能见她夹着烟的手指,被庭灯照亮的发顶,裸露的手臂的黑夜中冷白近乎妖冶,和烟雾从唇间吐出时藏起她表情的最后一点剪影。
烟头随她手指在脸侧闪烁,只照得出她半面脸庞的很小一部分。
她抽一口烟,而后隔着烟雾不带情绪地觑他。
“你想得到什么?”
于是见面第一次他们两个达成一致。各取所需,互为工具。
朴灿烈时常觉得自己多少有些看走眼。第一面认定裴淅川的疯子属性时,他或许应该猜到,她比他能看到的还要再疯一些。
裴淅川所以,你来找我干什么?
没良心的豺狼。醒转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朴灿烈只觉得好笑。多半是因为这么久以来他从来恪守合作守则,从来互不干涉。
不过倒也确实有事要同她说。他抬一抬下巴,指不远处角柜上的寥寥几页纸。
朴灿烈你要的东西。你猜得没错,你母亲的死和崔家没关系。
这是她说好合作时拜托他调查的东西。母亲死时的尸检报告和火化记录被父亲三缄其口讳莫如深,她无权无势,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绕不过崔家的眼睛。
“你母亲生前见的最后一波人是崔家夫妇。但是尸检报告显示她死于坠楼。现场无旁人存在痕迹。尸体上未发现异常。唯一合理的说法只有自杀。”
明明猜想被印证,她脸色却骤然更加难看。身躯在薄被之下不可抑制地微颤了一瞬,被她掩饰成一个无关痛痒的咳嗽。
朴灿烈瞧着她的脸色,难得没说什么话激她。只纡尊降贵去一旁为她接一杯温水,看雾气腾腾逐渐蒙住她的嘴唇与眼睛。
裴淅川你说过的。事成之后,你会送我离开的。
将水杯接过时她忽然反握他手腕而后死死盯着他眼睛。朴灿烈冷静地同她对视,将所有冷嘲热讽咽下,只将她手平放回身边。方才动作大了些,那只扎了针的已有些回血。
朴灿烈当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