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言

阿秀感觉从家里出来后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很奇怪，不是对她露出难以理解的笑容，就是远远地瞅着她窃窃私语，甚至还有人在她身后讪笑，搞得她心里发毛，怀疑昨晚顾一野帮她消毒上药的事情被人看到了，也许已经传播成了不堪入耳的丑闻。

她越走越是心虚，停下来扯了一件自己的衣服盖在木盆里遮住顾一野的军装，又在心里反复确认那个很过分的事情只是做梦而已事实上并未发生。

要怪就怪那个梦太逼真了，真得让她有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正狐疑时，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端着洗好的衣服迎面走来，一看到阿秀就互相挤眉弄眼，阿秀知道自己毫无疑问就是她们议论取笑的对象。

她心里越发焦躁，感觉手足无措，可惜背上背着装满脏衣服的竹篓，一只手端着盆，一只手抱着孩子，两只手都没空，连假装理头发掩饰尴尬的假动作都做不了，只能硬着头皮做出无所畏惧的表情假装没看到她们嚼舌根的讨厌嘴脸。

可毕竟都是沾亲带故的同村人，人家小姑娘平时还会叫她一声秀婶，她也不好完全无视人家。所以当小姑娘们嬉皮笑脸地和她打招呼时她也只能强颜欢笑地回应。

一个生性泼辣的小姑娘问：“秀秀婶，你要去赶三月三啊？”

阿秀疑惑，这才正月间赶什么三月三，见姑娘们全都在上下打量她的衣裙，这才猛然省得了话里的意思，人家是说她穿的衣服不合时候，大概也不合身份。她一个生了孩子的女人，还是个寡妇，怎么好再穿姑娘家过节的衣裳呢。

本地壮族服饰简朴，不论男女都穿纯色的蓝衣黑裤，除非重大节庆，一般只有未婚的女孩和小伙子乐意在衣裙的绣纹和配色上下功夫装扮自己。阿秀此刻穿的这身衣裙便是她十五岁过成年礼的绣衣，这身衣服从织染、裁剪到绣花足足花了两年时间，光袖子就镶了六层花绣，看起来非常精美。

要说也真是撞邪了，已经压在箱底好几年的东西，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翻出来穿。

阿秀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前久生病了洗不动衣服，家里有什么穿什么喽。”

阿秀生病这事寨子里的人大多都知道，姑娘们戏谑的表情有所收敛，但仍旧打趣道：“哦，我们还以为秀婶你家今天就要办喜事了呢！”

阿秀隐隐猜到她们在议论什么事情了，村长保媒的事情显然已经有了进展。原先病着的时候不觉得被人议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可现在一想到村里人马上就都要知道小顾和她的事情了她就感觉尴尬难为情。她料想得到肯定还会有人说她把前夫当踏脚石攀高枝占便宜等等。

阿秀故作不解，作势要走：“正月间别神神叨叨的，什么喜事我怎么不知道？”

另一个女孩笑着拦住她，“你不是要和北京来的兵哥结婚么？我们都听说了！”

“别乱说…”阿秀糊弄着想离开，小姑娘们不依不饶追上来问：“那怎么大伙儿都在说？秀秀婶你可真厉害啊能找个那么好的小老公！”

阿秀板起面孔自顾走了，那几个小姑娘见阿秀没给好脸色，便知趣地不再烦她。

等来到水井边，阿秀心道糟糕，井边一大堆女人在洗菜洗衣服，还在远处就能听到她们叽叽喳喳，说东家长道西家短，不可能不盘问她。

果然，她才放下行李，所有人的目光便都集中在了她身上，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率先开腔：“啊哟，我说是哪家的漂亮大姑娘来了，原来是阿秀啊，打扮得这样靓……”

不等她说完，阿秀一边拿糖果哄着孩子坐在背篓里别乱爬，一边热络地笑着反问：“大伯娘啊，上回打猪草遇着你你说有空闲了要来帮我干点活，我在家就一直等你来帮忙，这不存了一大堆脏衣服，都没得换了你还是不来，我就只能把从前的衣服翻出来穿了，幸好啊这回生病瘦了二十来斤，不然连这身衣服都穿不上了！”

这番话算是解释了她穿这身衣服的原由，也搞得那位大伯娘脸上挂不住，赶紧表示自己洗完自家的衣服待会就来帮她一起洗。

一个刚嫁进来没几个月的小媳妇笑着打招呼：“嫂子你病了呀，难怪前两天看到兵哥骑车带你出村，原来是去看病了。我还跟人说看着你瘦了很多跟原先都不像了，原先脸还圆圆的，现在下巴都尖了，怎么样，好了没有？”

旁边有人接话：“阿兵哥都带着阿秀去县城里住院了，哪能不好，听说在里面住个院一天就要花十几块钱呢！”

阿秀：“是挺贵的，我输了两天盐水就不敢住下去了，开点药回来吃也是一样的。”

终于有人按耐不住，着急忙慌地打探：“阿秀，听说那个北京的兵哥要娶你呀，你好福气啊，人家小伙子长得那样气派，个子又高， 听说家里人也是部队里当官的，这么好的条件我们连听都是第一次听到，你这命可真好啊！”

阿秀长长叹了口气，平静地回答：“嫂子，你还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吗，小顾同志是我男人手底下的兵，我男人打仗死了，是为国家死的，他们当兵的讲情义，看不得我们孤儿寡母受苦，要替我家那死鬼老公养活我们这一家子，这我哪能答应啊，跟赖上人家似的。”

听她说完这话，井边的七姑八姨顿时聒噪起来，都说阿秀糊涂。

“条件这样好的男人，你不赶紧就着这个恩情吃定了，以后上哪找这样的人啊！”

“你男人打仗前不也当上干部了吗，月月能给家里寄工资，我们是眼看着你家的日子好起来的，现在你男人过世了，再找一个有工资的你才算不亏嘛，我看这个兵哥配你也合适！”

“是啊，阿秀长得也算标致，不输那些城里女人！”

“谁说不是呢，你现在虽说还年轻，可以找人再嫁，可家里只有个瞎眼的老婆婆，孩子总不能甩下吧，放过了这个当兵的，你带着孩子哪能找到合意的呢，只能找个差不多的种田汉凑合着了！种田汉苦一年估计也挣不到军官两三个月的工资！”

“听说你姑姐给介绍了一个，前两天还来家里住了，我远远看着那个人实在穷得不成样子，又丑又穷，还是兵哥好，又有钱有好看，看着就喜欢！”

“那个人是婆娘死了，自己带着四个细崽过活，吃了上顿找不到下顿，谁要是嫁给这种衰佬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阿秀，你家那个二婶子不是给你找了一户专门要孩子的人家吗？那家的条件虽然好那么一点，但比起北京的兵哥，还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别提了，镇上那家人我知道，你说他为什么专门找带孩子的女人，还不是因为他自己没法生，那命根子小时候被狗咬去了，哈哈哈……”

妇女们哄笑起来，阿秀只是洗着衣服默不作声。小顾的衣服她是不敢拿出来洗的，要是被人看见又要招来取笑和闲话。

有个豪爽大嫂骂了起来，“乡里乡亲的，还是个亲戚长辈，她二婶子怎么好意思给阿秀介绍那样的残废呢！这不是坑人吗！”

大伯娘冷笑一声，意味深长地接了一句“那就有的说了”便打住话头，谁都听得出她话里有话。

其实寨子里的人都知道，阿秀拿着亡夫的抚恤金把原先没人看得上的坡地瘦地改成了可以种甘蔗的良田，十几亩地要是好好种下来，一年搞个六七百块纯利不成问题。说到底阿秀只是个外姓人，家里那些亲戚多少都存了些把她撵出去好霸占田产的心思，只是这种话谁也不会挑明了讲出来。

阿秀洗着衣服，淡淡地说：“人得讲良心，我既做了张飞家的媳妇，就要帮张飞把老的小的养起来，撂挑子自己去嫁人把一家子人扔得七零八落的事情我阿秀可做不出来。再说谁规定女人一定要嫁个男人才能吃饱饭，我就不信我养不活一家人。”

一个脾气不怎么好说话向来不拐弯的妇女插话：“谁说不是呢，说句难听话，好歹你男人是为公家的事情死掉的，你还有部队当靠山，人家国家也没亏待你们家属，还有个兵哥隔三差五地来送钱，送医院，要是换了别的女人，没有个当兵打仗死掉好老公，只有个喝酒喝死的坏老公，那才是一辈子翻不了身呢！”

这话说得夹枪带棒，阿秀听得心里不舒服，却不得不承认人家说得有道理。更何况这话显然是在说村里的另一个寡妇李大嫂，那李大嫂家里穷得叮当响，人人都看不起她，觉得她穷，爱占便宜还经常偷东西，基本上她头天晚上干了什么坏事，第二天一清早就传得人尽皆知了，这个人简直已经被人当成了人民公敌过街老鼠。村里但凡有人丢了一根针，又或者家里男人夜不归宿了，都是要怪在她头上的。阿秀虽然也不喜欢李寡妇，但对她还是心存几分同情，也明白人弱招人欺的道理，她可不想得罪村里人，更不想让自己置于李寡妇那样的境地，于是压下心里的火气，别人说什么她就听着，不还嘴也不争辩。

阿秀匆匆洗完衣服，把拧干水的湿衣服装进木盆，又把木盆卡在背篓里，自己背起背篓抱着孩子回家去了。当然，顾一野的衣服她直到最后也没敢拿出来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