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预感大事不妙,借着收拾东西的由头躲去黑暗的角落里假模假样地忙碌着,心里很希望顾一野会因为烛光晦暗看不见她。
顾一野确实对她视而不见,他上上下下、进进出出,很快在桌上摆满了研碎的消炎药粉末、盛热水的木盆、刚磨好的剪刀、干净的纱布以及消毒用的一满瓶酒精。纱布和剪刀还是特意放他那件挺括的白衬衣上的。这齐全的家伙事让阿秀想起她生产那天,村里的产婆就是这样准备工具的。
准备好一切,顾一野锐利的目光准确锁定了阿秀,他语气平静地顾左右而言他。
“阿秀你知道吗?我见过很多战友因为伤口感染不得不截肢,有的甚至因此丧命,到那种时候就算拿抗生素当饭吃都没用。伤口感染了会一直不愈合,最常见的就是纱布和伤口长在一起,反复刺激破损的皮肤,一直发炎,到最后出脓就很危险了,如果人的抵抗力低,这些病毒细菌马上就会影响到整个人体,轻则引发肺炎心肌炎之类的重病,更严重的引发器官衰竭,生命都无法保障,你的伤口也是一样。你必须得重视起来,听医生的话及时消毒换药,不能马虎,更不能一直拖着不做。”
阿秀听得一愣一愣的,不好意思看顾一野,只把眼神放空,嗫喏道:“好,我晓得了,待会我就消毒,我自己会弄。”
顾一野叹息一声:“你会弄的话这瓶酒精就不会一直是满的了。”
阿秀无言以对,感觉很是羞愧,但好在顾一野没有抓住这个事情不放。只听得他又说:“我知道你怕疼,但你不能因为害怕,因为胆怯就一直逃避,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态度。你需要一个人帮你,帮你下定决心,帮你迈出第一步。”
阿秀怀疑顾一野话里有话,只是这时她心乱如麻,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对答。但如果对面是其他人和她这样说话,她肯定是要高声反驳的,她才不会害怕和胆怯,她敢黑天半夜一个人在地里赶农时干活,她敢拿镰刀追着对她图谋不轨的坏男人砍,她还有魄力拿农村人十年都赚不到的钱投入到土地里搏一搏,这个村子她敢认第二勇就没人敢认第一!
只听得“啵”的一声,顾一野拔掉酒精瓶的橡胶塞,倒了一些酒精在碗里,然后又用火柴把碗里的酒精点燃。碗里很快窜起蓝色的火焰,顾一野拿起剪刀反复炙烤刀口。
他似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嘴:“把衣服脱了吧,我帮你处理一下。”
阿秀心里猛地一震,差点站立不稳,她赶紧回绝:“不!小顾同志,我自己来吧!”
顾一野一脸正直坦荡,说道:“阿秀同志,我可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多想。”他聚精会神地盯着火焰,表情光明而纯洁,好像压根不明白阿秀为何害羞。
“我…我没多想!”阿秀的脸红扑扑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没多想就好。”顾一野语气冷淡,碗里的火灭了,他放下剪刀,接着自己的话:“反正又不是没看过,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想起卫生院里发生的一切,阿秀几乎有点无地自容,她那时候是病糊涂了,精神过于脆弱,也是太想有个人爱护她了,所以才稀里糊涂地和顾一野歪缠起来,现在她的病好了大半,脑子清醒了,自尊心膨胀又自惭形愧,所以一次次把顾一野往外推,几次说话不算数,顾一野确实有生气的理由。
眼见阿秀还站在那不为所动,顾一野清了清喉咙,把一块纱布放进盆里,对阿秀说:“本来清洗伤口要用蒸馏水配出来的那种生理盐水,这但里没有条件,你就将就用吧。盆里这些淡盐水用来清洗伤口软化纱布,你得把伤口泡开才能把纱布揭下来。可能需要半个多小时才行,我把灯灭了,你别不好意思。”
顾一野说着吹灭了蜡烛,自己远远地坐去了灶火边上。
阿秀知道顾一野纯纯是为她好,也就不再扭捏, 在黑暗中摸索着一件一件把上衣都脱了,弯着腰把胸脯悬在脸盆上方,不断的鞠水清洗伤口。 温热的盐水接触伤口后带来一阵阵刺痛,阿秀忍不住发出嘶嘶的忍痛声。
顾一野想打破两人间因为过于安静而显得异常尴尬的氛围,也有意分散阿秀的注意力帮她减轻痛苦,就一直和阿秀说话。
顾一野:“我听他们说,你们寨子里有个叫韦俊生的男的,和你关系很是要好。”
阿秀有些不悦,呛声问道:“又是谁跟你说的?”
顾一野:“他们也没说啥,我就是问是谁帮你种地干活的,他们就说你找了娘家那边的发小来帮忙,那人好像在家里住了一两个月呢。”
阿秀愤愤然又很无所谓的样子,“是啊,就是和我一个屋檐底下,吃住和干活都在一起,所以传出了闲话,这不连你都信了。”
顾一野:“我没信,他们不是好几个人一起住进来的吗?”
阿秀顺着顾一野的话反问:“是啊,明明是几个人一起来的,大家吃住都在一起,张妈妈也天天都在,怎么就传我和他的闲话?”
顾一野淡淡地说:“可能那个人特别招人讨厌吧。”
阿秀愣了一下,“你可别乱说,我还叫他一声哥呢,他一直很照顾我,过两天还是他来帮我翻地。”
顾一野哼了一声:“就猜是他。”
阿秀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解释:“你别听村子里的人乱讲,这些人一天闲着没事就爱嚼舌根!你不知道,就张飞家里这些沾亲带故的亲戚,但凡是个男的,别说帮我了,哪怕在地里遇着和我搭句话,第二天就有人瞎编排。你看四哥多老实厚道的人啊,之前也是好心来帮我干点重活,后来她媳妇天天来门前指桑骂槐说难听话,我就不敢让他来了,这次要不是你来了,他都不敢登门的。所以,我索性花点钱找外村的人来干活,省得招来一大堆麻烦事。而且俊生哥并没有收我多少工钱,他们来帮我都是下了大苦力的,人家家里的事情都撂下了,我也不能白让他们帮忙啊。本来张飞家里那些地就瘦,地里头的碎石又多,坡又高,种几行玉米还好,种甘蔗的话不保水不保肥,不整一下地什么都种不好。他们来帮我把坡地挖平,把石头捡了,还挖了蓄水坑,现在那些地都连成一大片了,村里谁的地都赶不上我的大!今年我好好种两茬,再不济也能把种苗和化肥的成本挣回来。等把地养肥一点,再遇着个好年成,这些地啊就能挣钱了,过个几年我就能把张飞的抚恤金挣回来了!他们不是说我把政府奖给张飞的钱都糟蹋了吗,不是说我是败家女人吗,我倒要给他们看看,我是不是能把张飞的牺牲钱挣回来!从前我还没来的时候,张飞家月月都要跟亲戚四邻借口粮,天天不是红薯稀粥就是玉米糊糊,我来了之后至少没有让张妈妈和小辉饿过肚子,至少现在每天都能吃白米干饭,天天能有油炒的菜,隔三差五能吃上鸡蛋和肉,这些不都是我从地里挣回来的吗,那些人还天天嚼舌根说我败家,我哪儿败了?!”
阿秀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已经有些哽咽,一直在抽鼻子。顾一野一时哑然,心里也很受触动,感觉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了解阿秀内心顽强的一面。回想之前对阿秀使用的小伎俩,他这才惊觉是自己小看阿秀了,阿秀不是那种嫁汉吃饭依附男人的寻常村妇,不是他招招手释放点魅力就跟他走的傻瓜。她有为自己选择夫婿的勇烈,有养家糊口的力量,有敢为人先的胆识。更难得的是,虽然历经生活的苦难,她眼里还有对爱情的渴望。这样想,即便她不是排长的遗孀,也算得上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佳偶。虽然她现在退缩了,但那不正说明了她的善良吗,她是不愿意拖累自己才把他往外推的。顾一野的心结解开,对阿秀出尔反尔的举动也就完全理解了。阿秀也不是个机器,只要他给些爱的表示她就能结出爱的果实,任由他决定她的生活…阿秀还没有给他做这些决定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