踟蹰

阿秀醒来时天已经大白了，楼下和院子里都没有响动，不知道顾一野是不是也睡过头了。

孩子很乖，醒来也不吵她，自己瞪着漆黑的眼睛玩小手，看到妈妈醒了才哼哧哼哧假哭吸引关注，又不断嘬着下唇吐舌头抗议。阿秀满心疼爱地抱起孩子，小心翼翼抓住孩子的手才敢撩开衣服。可怜的小家伙急吼吼地吮了一会儿却一点口粮都没有吃到，很快感到大受欺骗并不耐烦地哇哇大哭起来。

阿秀只得作罢，她那两个累赘东西上破损的皮肤结了一层淡黄的痂，把取不下来的纱布粘得紧紧实实，大有长进皮肉里的趋势，她有些担忧却也实在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

阿秀刚刚烧好水给孩子泡好奶粉，外面吵吵嚷嚷来了一群人，阿秀出去一看，先注意到昨晚洗的两床棉絮已经晾在院墙上了，那就证明顾一野早上回来过。又见二叔带着两三个侄辈的小伙拿来了许多木板，显然是来帮忙隔房间的，阿秀赶紧把人迎进屋里。

二叔问：“顾同志没在屋里？”

阿秀莫名不好意思起来，瓮声瓮气地说：“他在四哥家睡，四哥家那个放柴的房子大，单门单户的里面有床有铺，顾同志每次来都去他家睡。”

二叔瞟了一眼张妈妈长睡的那张床，说道：“你家里确实不方便，连个多余的床都没有。阿秀啊，人家解放军同志是北京来的，城里人不比我们，人家爱干净，家里老人睡的床就不要安排人家睡了，你让人家一个当兵的大小伙夜里跑出去洗被子， 这算什么事，人家回去部队去会怎么说我们这些山里人？”

阿秀脸一下红了，她都不记得多少次因为家里的卫生条件不好对顾一野感到抱歉了。

二叔：“你家小辉也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睡楼板，人家解放军同志看不下去才关心这个事，我们当亲戚的难道还能不来帮忙？”

阿秀抿着嘴垂目点头：“是是是，谢谢二叔。”

这时堂哥来了，阿秀上前招呼，堂哥注意到她一直在看后面，就说：“顾同志早就出门了，我看他拎着些香烛和酒，像是往坟山上去的，应该是去看张飞了。哎，这顾同志虽然年纪小，但是还真是个重情义的正派人啊！”

阿秀听闻此话神色一顿，心里五味杂陈，继而羞愧和懊悔排山倒海般涌来，她忍不住在心里悲愤地诉说：是啊，小顾是有情有义，是品格高尚，是正派人，他要报答张飞的恩情，要替张飞挑起养家的责任，他做这个决定和她阿秀是没有关系的，她阿秀在人家小顾眼里就仅仅是张飞的老婆而已。而她怎么能生出那许多可笑痴蛮的妄想呢？怎么一把年纪了还和十几岁的怀春少女似的，贪念俊俏少年郎的温情暖爱，还幻想有这么个好的男人给她爱的温存，她可真是太不正派了！阿秀只感觉这几天过的日子如同在做梦一样，脑子糊里糊涂的，甚至都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和小顾订婚了。

是啊…为什么会答应他呢？阿秀茫然自问，脑海里浮现出顾一野明亮而深邃的漂亮眼睛，那样一双极漂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表情似笑非笑，看起来非常聪明，聪明得好像把她整个人都看透了，连她心里永不能示人的那些秘密也全都看去了。因为窥探到她的那些秘密，所以顾一野那张俊脸上就显出了些嘲弄的笑意和精明的算计……是啊 ，小顾那么聪明，他是看出她的贪恋才下钩子钓鱼的，他故意那样诱惑她，让她沾沾自喜真以为他爱她，所以蠢蠢地答应了婚约…阿秀越想心里越是发凉，她彻底反悔了，当下做出决定，她绝不嫁顾一野，她绝不答应他，也绝不再做那些荒唐的梦…

二叔带着人忙碌起来，阿秀帮不上忙，便背着孩子去楼下清理猪圈，清了一半，听到顾一野回来了。顾一野似乎割了很多猪草，哗啦一声扔在地上很沉的样子。

听着顾一野和亲戚们谈笑的声音，阿秀心里七上八下，现在这些亲戚都还不知道顾一野要娶她，等知道了她该怎么面对这些人呢，尴尬和不好意思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害怕被人嚼舌根。他们肯定会编排她，说她奸猾算计找顾一野这样年纪又小家庭又好的军官当丈夫占尽了便宜，说她克死自己的丈夫连三年寡都守不住就想男人了…

阿秀正烦恼着，顾一野突然打开猪圈门，冲她客客气气地打招呼，“阿秀，今天早上的药吃了没有，还痛不痛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阿秀觉得从医院回来后顾一野就对她冷淡了很多，似乎有意和她保持距离。她蹙着眉，目光忧郁地望向顾一野，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似的不应声。

顾一野对她的态度感到些许疑惑，问：“阿秀你怎么了？身上难受的话我来弄吧！”说着就要走进臭烘烘的猪圈，阿秀赶紧作势制止，犹犹豫豫地说：“我想了一晚上，要不…小顾，要不我们那个事还是算了吧，真不能这样。你去跟村长说，让他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这事是我考虑不周全，我不能……”

顾一野惊诧了一瞬立即正色打断她说：“阿秀，之前你可是亲口答应过的，这事说好了就不能变了！”说完扭头就走，根本不给阿秀纠缠反悔的机会。

之后的几个小时顾一野连眼神都没有再给阿秀一下，他似乎心里有气，一声不吭闷着头把家里日常喂猪喂鸡挑水打扫的活全做完了。

中午黎英红带着最小的女儿过来帮忙做饭，顺便给阿秀送了些菜，阿秀身上没什么劲就打打下手，菜主要是黎英红做，两个孩子就在地板上爬着玩顾一野买的青蛙玩具，男人们则在院子里处理要用的木板。

黎英红一边翻炒锅里的腊肉一边问：“阿秀，你那个上面的肿包消下去了没？”

锅里的油滋啦啦地响，阿秀离得有点远没听清，大声问黎英红说了什么，黎英红就招手叫阿秀过去撩起衣服给她看。都是女人倒是没什么可害羞的，阿秀走到灶台边上撩起了衣服，黎英红看了看说：“看着比前几天好太多了，肿包算是消下去了，但是这个纱布都和皮黏在一起得想办法分开才行。”

阿秀一边摘菜一边说：“不敢弄，太疼了。”

黎英红：“那现在奶水能出来吗？还是堵着的？”

阿秀：“早上给孩子喂了一会，还是出不来。”

黎英红：“那就难办了，要是一直堵着那不是还会起脓肿。”

阿秀叹息：“是啊，我现在就担心这个。”

黎英红笑着说：“其实，单纯堵奶的话让男人帮帮忙就行。”说完朝阿秀挤了挤眼睛。

阿秀的脸一下就红了，埋怨地啧了一声，“乱说什么，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情况啊？”

黎英红收敛了轻浮的表情，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阿秀，认真起来，“现在家里不是有一个现成的男人吗，你不赶紧把人拿下，等人家跑了怎么办？”

这时阿秀突然记起在乡卫生院的那一晚，顾一野那样毫无避讳地抱着她，抱得那样紧，那样自然，就好像他是她真正的男人一样。想到此阿秀突然感觉胸口一阵发涨，好像久违的奶阵来了，甚至连脸庞和呼吸都突然变热。阿秀害怕自己不对劲的反应被英红姐看出来，赶紧冷着脸说：“我考虑来考虑去，感觉还是不能答应小顾同志，我们年纪相差那么多，他条件又那样好，我实在高攀不上，过两天还是让他走吧，以后也让他不要来了。”

“你是傻子啊！”黎英红恨铁不成钢，下面还有更多的话没来得及说出来，就听到后面传来一个中气十足声音。

“又要撵我走啊。”

顾一野迈着稳健的步子大踏步走过来，屋子里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几个柜子和装满杂物的化肥口袋摞在进门的地方，挡住了阿秀和黎英红的视线，所以她们说羞话时根本没注意到有人来了。阿秀特意听了听顾一野走路的声音，惊恐地发现这个人走路是没声的，也不知道他是刚刚上来还是一早就在那了。

顾一野目不转瞬地盯着阿秀，表情冷淡目光却炯炯有神，他那种眼神就好像是在玩味阿秀慌张而又难为情的面部表情，又像是一种无声的警示，提醒阿秀一定要记得之前答应的事。阿秀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很快低头避开了顾一野的目光。顾一野转而又和煦地笑着对黎英红说：“大姐，你得帮我好好说说阿秀，她是一会儿一个主意，朝令夕改太不像话了！”

黎英红满脸尴尬，一个劲地点头答应。

等顾一野从一堆杂物里找出要用的工具出了门，两个女人还是心有余悸，一句话都不敢再说了。

人多力量大，仅用了一天时间房间就隔好了，只差安一个门。再等木匠把床做好，这个房间就算齐备了。

晚上吃饭时二叔不免再提起要把阿秀介绍给镇上那个谁谁谁的事，阿秀满脸不自在，好在话头立即被顾一野没话找话及时接了过去。顾一野不是那种能在酒桌上活跃气氛的人，所以那些转移注意力的话头就显得比较生硬，基本上都是问一些地里的农事，比如本地几月份种什么庄稼，甘蔗种植的全过程等等，他问得很细致，仿佛真的对种地感兴趣似的，但其实桌上几个人大多数时候说的都是本地白话，顾一野压根没听懂几句，他却还在那频频点头微笑假装听懂了。

阿秀虽然一直低着头没看顾一野，心里却明白得很，知道顾一野这是在替她堵那些保媒拉纤的嘴呢。

到最后，喝得满脸通红的顾一野起身送帮忙的亲戚们回家，阿秀悄悄瞟去一眼，感觉小顾那副用力扮演男主人的样子实在太青涩了，他再怎么在人前扮老成，表现谦逊好相处的态度，他也还是个二十岁不到的毛头小子，也还是个高高在上的城里人模样，根本融不进这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村。

阿秀默默收拾碗筷，碗都洗好了顾一野却还是没回来，阿秀便以为他是直接去堂哥家休息了。本来按顾一野的性格他应该先打一声招呼再去别人家睡觉，但如果他连招呼都不打就去了，那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还在为阿秀要“撵他走”的事情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