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野再回到阁楼上时阿秀已经穿好了外套,外套很宽松, 她微微驼着背歪在床头,手还撑着外套的下摆好像很不想让衣服接触到自己。她默默看着顾一野走上来,情绪很平静,就好像他们刚刚没有大声争吵过一样。
顾一野走近阿秀,一直走到她面前,直接用手覆在她脑门上。阿秀一动不动,平和地说:“小顾,我病了,没办法给你做饭。”
顾一野的手没有立即离开她的额头,他还在感受,过一会才说:“是有点发烧,低烧不超过三十九度,病了多久了?吃药了没有?”
阿秀虚弱道:“就是前边收甘蔗的时候淋了几场雨,后面就一直感冒,我一直在吃药的,最近又找了个新方子…”
顾一野往后撤了几步拉开距离,问:“这么久不见好,怎么不去城里的医院看看?”
阿秀轻哼了一声,“哪有那么娇气。”
顾一野凑到窗前看了看天色,外面暮色沉沉,天已经快黑了,于是就说:“明天一早去医院。”
阿秀知道顾一野决定的事情很难在语言上说服他,便岔开话题,再次问他:“小顾,我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吗,你怎么又来?”
顾一野定定地看着她,表情又变得有点凶,“你知道我现在有很多问题想问你,只看你愿不愿意说了。”
阿秀知道他想问什么,想了想,隐秘地弯了弯嘴角,缓缓说道:“我病了这些天很难照顾张妈妈,这不过年了吗,大姐刚好过来探望。我就让大姐先把张妈妈接去她家里照顾几天,还有小辉,也一起去了。底下那家人,哎,原本是大姐想介绍给我的,我没答应。只是他听说我一个人在家过年又干不了活,就带着孩子来帮我。因为,因为他家是没有老婆的,他就硬要过来和我凑在一起过个年,这两天是他帮我喂猪,喂鸡,砍柴,煮饭什么的…都是他和他女儿在做…”
顾一野敛目沉思,浓密的眼睫遮蔽了他的目光,使人难以窥探他的真实情绪和想法。阿秀看着他这副样子,感觉自己好像并没有被相信,怪心虚的,所以又补充了一句:“我哪敢养那么多孩子啊,一个小飞都养得好辛苦。”
顾一野就说:“你知道就好。”
阿秀见他情绪不错,趁机又问:“你怎么又来了,不用陪爸爸过年吗?”
顾一野:“已经陪过了,我回了一趟老家,看望了爷爷奶奶和哥哥。我们学校放假放得晚,回到老家刚好赶上大年夜,第二天我就直接过来了,只是路程实在太远所以现在才到。放假这些天尽坐火车了,现在还感觉自己在哐啷哐啷呢。”
“原来是这样。”阿秀低声自语,“我以为你听进去了,再不来了呢。”
顾一野突然正色道:“阿秀,我希望你开动脑筋认真考虑一下,我相信我会是最适合你的那个人,对小飞、阿妈还有小辉来说,我都会是最好的那一个。”
阿秀有点受不住顾一野的目光,躲开了。
顾一野见阿秀不回应,就继续往下说:“在农村种地的生活还是太难了,我向你保证,最快四年后等我毕业,最慢也不过再多等两年,我一定把你们都接到部队去生活,我会照顾你们,那时候的日子肯定会比现在好很多很多。”
阿秀惊呆了,她多少次幻想、憧憬的生活竟然从顾一野嘴里说了出来,即便她真正的丈夫张飞也从未敢给出这样的承诺。她知道,以张飞的能力班长提干都很难了,更遑论让她成为那种能随军的干部家属。可顾一野不一样,他那么聪明,显而易见的前程远大,他是真的能让她和她的家人随军的。可是这对小顾来说不公平,小顾是很好很好的人,她一点也不想拖累他。
阿秀淡淡地笑了笑,微微摇头道:“小顾,你讲义气,嫂子也讲义气。我不会去拖累你的,我还是不同意…”
顾一野看了她一会,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往楼下去了。
院子里有新动静,看样子是邋遢男人的大女儿放牛回来了。顾一野下去一看,黑乎乎又冷又乱的屋子里,三个瘦猫似的小孩子正坐在他带来的那堆礼物边上,全都一只手拿着苹果在啃,另一只手里拽满了奶糖,好像谁会和他们抢似的。那男的也很不客气,正在用菜刀一点一点磕开罐头盖,见顾一野下来,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手足无措地傻笑着。
顾一野还是没理他,径直走过去拿起一个肉罐头,拉住拉环轻松一拉就把罐头开了,然后放在了孩子们面前。那三个孩子就像饿了很久的小狗一样,争着抢着用小黑手去抠罐头肉吃。
“吃吧吃吧,不干不净吃了没病。”顾一野感觉太糟心了,回头问那个男人,“都天黑了,你打算给孩子们做点什么饭吃?”
男人的头皮好像很痒的样子,拿菜刀边刃刮了刮头,癫癫地笑着说:“偶家大女仔回来了,她会做饭,会煮面条,锅里的剩汤还有肉味,系昨天宰鸡煮的汤……”
这时男人的大女儿进屋来了,又是一个瘦巴巴的可怜女孩,那么冷的天还只穿着单衣。顾一野气不打一处来,猛地冲邋遢男人吼道:“放牛小孩放,做饭小孩做,什么活都让小孩干了,要你这个爹做什么?等着吃干饭啊!”
楼上响起脚步声,阿秀下楼来了。那邋遢男人被顾一野突然数落了一顿,脸色立时变得乖戾,把狗啃似的罐头盒往地上重重一扔,手里的菜刀晃悠悠地握着,颇有些威胁的意味。
阿秀眼看不对劲,赶紧劝道:“小顾,别说了。”
顾一野还是狠狠盯着那男人,继续厉声责骂,“你他妈一个男人,大过年的跑去别人家里喝酒睡大觉,支使几个小孩给你挣人情啊,那么冷的天让个小姑娘去上山放牛,天黑了还得回来给你做饭,你他妈是手断了还是脚断了!过年煮面条吃,吃的还是阿秀家的鸡,阿秀家的面,你算盘珠子打得响,做什么春秋大梦呢,想让阿秀给你养孩子啊?! ”
邋遢男人好像气得不轻,咿哩哇啦也吼了一堆,顾一野听不懂,问阿秀:“这孙子说什么呢?”
阿秀用壮语和那个男人说了几句话,看起来也像是指责,但她说话太小声太轻柔,顾一野眼见那窝囊男人还一副不服气的样子,紧走几步拎住他领口把他往水缸边上拖,那人的大女儿被吓的呜呜哭起来,但还是勇敢地上前拉顾一野的衣服,想帮爸爸脱身。
顾一野指着水缸说:“看不见没水了?几个小孩那么小你还指望她们去挑?”
见孩子哭得伤心,顾一野换了柔和些的声音安慰她说:“你爸爸是想给你们做饭,放心吧,只要他勤快一点,叔叔不会打他。”
那男的还是痴痴地站着不动,顾一野拿起扁担就往他身上仍,那男人本能地接住了,顾一野就吼:“还不去挑水!”这下终于喊动了,男人放下菜刀,拿起桶往外去了。
小女孩还想跟着去,顾一野按下她的肩膀,大声说道:“你看,你爸爸也是能干活的,你现在长大了,不能一直听他的话,你得会使唤他,让他把大人该做的事做了。”女孩懵懂地看着顾一野,眼睛里全是惊恐,顾一野便指着地上那堆礼物说,“去和妹妹们一起吃点东西,别害怕,叔叔不是坏人。”
阿秀一直用赞许的目光看着顾一野,也用壮语安慰了那女孩几句,但当顾一野看向她后,阿秀发现小顾的眼神里多了很多责备的意思,她便又心虚起来。
顾一野问:“小飞呢?也去大姐家了?”
阿秀:“没呢,在英红姐家里,我请她帮我…”后面的话就没再说下去了。
顾一野抬脚就往外走,说:“我去把孩子接回来,怪想他的。”阿秀想阻止,胳膊才抬起来一点又痛得缩了回去。
顾一野抱着小飞亲他的脸蛋,这小家伙还认识他,可乐意让他抱着了。黎英红把他送出院子,带到路边上说话。
“太好了!太好了!”黎英红很兴奋的样子,欢欢喜喜地说:“哎呀解放军同志,阿秀跟我说你不会再来了,我还以为是真的呢,替她老大的可惜呀!还好,还好,你又来解救她了,不然她那个家都要被人占去了。”
顾一野着急问:“阿秀她到底生了什么病?问她也不肯说。”
黎英红笑道:“是女人的病,她当然不好意思说了。”
顾一野追根问到底:“到底是什么病?”
黎英红倒是个爽朗的个性,没啥避讳地回答:“唉,就是,就是女人哺乳期堵奶了,一直堵着她就疼啊,疼得要亲命了,一滴奶都挤不出来,这不孩子也送来给我养了,我的奶连我家孩子都不够,天天晚上两个小家伙饿得哇哇哭,我都只能用奶粉来喂他们。没办法啊,阿秀找了好多土方子煎药,都喝了好久也不见好,最近她实在疼得动不了,药都是我帮她煮的!”
顾一野:“明天我带她去医院看看。”
黎英红:“也是,早该去看了,她啊就是怕家里的活没人做,孩子老人没人看所以才耽误了,又怕花钱。”
顾一野挺不好意思地说:“嫂子,我得明天才能上街上买奶粉,现在麻烦您借我一点,我怕小飞晚上饿哭了没法哄。”
“那都是小事,我去给你拿。”黎英红很快把一个灌满的奶瓶拿了出来,“怕阿秀家里没热水,我直接帮你冲好了。”
顾一野正要道谢,黎英红又说:“解放军同志,嫂子跟你透个底,阿秀啊她从小就迷你们这身军装,做梦都想嫁给解放军,更何况你长得这样俊,阿秀怎么可能不喜欢呢。她啊只是脑子太轴心肠又软怕拖累你,所以才说什么不同意的傻话,你可千万不要当真啊!我们阿秀虽然年纪比你大些,但她看着显小啊,原先漂亮得跟个仙女似的,也就是这几年帮你们排长操劳家里的活,风吹太阳晒的,憔悴了点,但只要能有个男人护着她啊,她肯定还能再长回来的。”
顾一野淡淡地回答:“我知道。”
“你知道?”黎英红诧异道,“哦,那我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姐姐,就越俎代庖替她问个明白,你不会怪罪我吧?”
顾一野:“不会,阿秀跟我说起过你,从前插队在她们家里住过。我看阿秀现在在学字,也是你教她的吧?”
“是的呀,阿秀从前没念过书,现在想起来学字可不就是为了看你的信吗,从前张飞也给她写信,写得那么勤快都没见她有这样的积极性。”见顾一野若有所思的样子,黎英红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我啊就是想问问你,究竟只是因为张飞的事过意不去想娶阿秀宽自己心,还是真心觉得阿秀不错,想和她过一辈子?”
顾一野略略犹豫,感觉还是无法正面回答,便扯开话题说:“我现在还在军校念书,按规定不能结婚,得等差不多四年后才能打报告。”
黎英红微微叹了口气,“那也好,能结婚就好!就是你得给阿秀吃个定心丸,不然到时候你变心了,她不是又白白蹉跎了四年吗?女人的青春可是很短暂的!四年,可是会发生很多事的!”
顾一野点头道:“我知道,等我想想该怎么做吧。”
黎英红忙道:“你年纪轻不知道农村的习惯,我跟你说,你就去找张飞家的两个叔伯,还有村长,还有阿秀的大姑姐,把人凑起来吃一顿便饭通知到位也就行了,不然又会出现现在这种荒唐事。阿秀的那个大姑姐啊不做人,给她介绍了个穷得叮当响的衰佬,还带了一窝孩子过来,你再晚来几天啊这家都要被他们占了!”
顾一野感激道:“那就这么办吧,过两天您也过来吃饭!”
黎英红:“我是得过来,办席哪里少得了人手帮忙呀!”
这时院子里突然跑出来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奶声奶气地哼唧:“妈妈…妈妈…奶…”
孩子眼尖,一眼看到奶瓶在顾一野手上,就死死揪着顾一野宽大的军裤不放,顾一野怕烫到孩子,又怕小飞来抢,只能平直地展开手臂,把奶瓶拿得远远的高高的,然后两个奶娃娃就都被他逗哭了。
黎英红一把抱起女儿,哄她说:“念念乖,小飞弟弟多可怜啊没有奶吃,咱们就把奶瓶借他一晚上吧,好不好?”
孩子听着这话不对,哭得更凶了,顾一野把奶瓶往军大衣口袋里一塞,摸出两块正正方方包装很漂亮的巧克力,一块给念念,一块给小飞。
他轻声细语地哄道:“念念乖,叔叔明天还给你糖吃!”
那个叫念念的孩子被巧克力吸引了注意力,立即就关上了嘴巴,昏蒙的暮色里,顾一野看出这是个极漂亮的孩子,只是可怜她手上有些畸形,长了六个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