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啊

年节期间的交通更加的不方便，客车的车次减少了，从崇左县城出来后又一直没有搭到便车，顾一野就只能一路步行，直到大年初三的下午六点才赶到张家村。

一到阿秀家门口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以前这院子虽说也不是特别整洁吧，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乱糟糟的，堆满了从山上捡来的树枝，各种各样的农具丢了一地，鸡鸭到处乱跑，猪草切了一半都蔫了，猪圈里的猪也饿得嗷嗷叫。

顾一野突然意识到家里肯定发生了什么意外，心一下就揪了起来，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三步并两步跑上楼，见门是开着的，屋里黑黢黢的没开窗，等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他才发现这屋里比院子里还乱，满地都是锅碗瓢盆和翻倒的桌椅板凳，地板上甚至还有洒落的半碗面条没有收拾，那灶台就更脏乱了，用了没洗的碗摞得高高的，锅里还剩着半锅煮面条的汤水。

更让他心惊的是，屋子最里边那张床上竟然传来了男人的鼾声，他不可思议地缓缓走近，撑开旁边的窗让天光照进来，竟看到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周围的空气里都是他呼出的酒臭味。

排长的葬礼上顾一野把排长家和阿秀家两边的亲戚都认了个遍，确定绝没有在葬礼上见过这号人。

顾一野想到了一些不太妙的可能，突然双手一松，大件小件的行李砰砰落地，特别是那袋分量不轻的铁盒罐头落地时声音叮铃哐啷还让地板震了两下，床上那汉子立时被惊醒了，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看到门神一样站在床前的顾一野，直吓得发出了怪叫，还下意识地往床里边躲了两下，一不小心压到了睡在里边的孩子，孩子立即疼得哇哇大哭起来。

顾一野火冒三丈但一时顾不得算账，他心疼小飞被这野汉子压痛，赶紧冲过去把孩子抱了起来。可才抱到手上又觉得不对劲，这孩子也太大了些，按理来说小飞才一岁不到，就算半年不见也不至于一下长了那么多啊，他把孩子往窗边凑了凑想看清孩子的脸。

嘴里那句“小飞乖”才刚刚说出口他就发现这个全身脏兮兮满脸鼻涕和泥垢的孩子根本不是小飞，小飞哪有那么丑啊！

这时床上的汉子用不太通畅的汉话嗫喏道：“那个，解放军同志。这崽子是我的，不是小飞…”

顾一野阴沉着脸把哇哇大哭的孩子放回床上，然后死死盯住还坐在床上的汉子，胸口剧烈起伏着，腮帮子也咬得紧紧的，半晌才问：“你是我们排长家的亲戚？”

楼上传来几声响动，显然阁楼上是有人在的。

那汉子抓了抓鸡窝一样蓬乱的头发说：“不系，我系来找阿秀过年滴…我系，系那个…他家阿姐那个介绍过来和她…”

顾一野打断他，更加冰冷地问：“阿秀去哪儿了？”

“在楼上，我去叫。”那汉子麻溜地下了床，个子很矮的样子，站直了也才到顾一野胸口处，他大概也感到自惭形秽，又或者被顾一野刀锋般的气质吓到了，特意绕了一个圈，离顾一野远远的。刚绕到上阁楼的梯子底下，就听顾一野一声怒喝：“站住！”

那汉子就站住了，满脸尴尬地看向顾一野。顾一野故意晾着他，过不了一会儿他整个人原地晃了起来，光脚板都在打颤，顾一野看着他那窝囊样，心里更气，后槽牙咬得咯吱响，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女同志的房间是可以随便去的吗？”

那人就躲开了些，往后退了好几步，不小心踩到地上的碗和洒出来的面条差点滑倒，那洋相百出的模样让顾一野越看越气，他懒得理会，阔步走了过去，将那男的吓得缩去了灶台边上。

阁楼并没有门，从那架竖着的楼梯爬上去就是阿秀的卧室，顾一野气冲冲地爬上去，刚露头就见阿秀已经站在那等他了，窗户开着，房间里不算太暗，只见她头发蓬乱，脸部浮肿，外套披在肩上也不好好穿起来，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一副很长时间没有休息好精神很萎靡的样子。

顾一野走上前去就问：“阿秀，那人谁啊？”语气是他自己未意识到的霸道和冷硬。

阿秀抬眼看着顾一野，眼神很疲惫也很困惑，好像不明白他为什么冲自己发火一样，即便知道她也没力气解释。同时她又觉得被一个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人凶了面子上挂不住，明明这小子从前很有礼貌很尊敬她的，怎么现在越来越放肆了，上回走的时候就对她怪里怪气的很没礼貌，差点没把她气死，她想着想着就又生起气来，于是就不打算说话了，当然也不敢直视顾一野，她只是垂下眼睛，嘴角倔强地抿成一条直线。

顾一野琢磨着阿秀的表情，以为她是默认了那回事，还真是不知香臭的选了这么个窝囊废男人来家里，他当场就有点绷不住，气得在那里原地转了一圈，喘着粗气，皮鞋踢踢踏踏的把地板踩得咚咚响，最后还忿忿地自语自笑：“没想到啊，真没想到…”

笑着笑着就只剩粗喘气了，站在那怔怔地看着阿秀也不说话，阿秀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后面的话，就好奇想看看顾一野在做什么，他个子那么高，站得近的话得把头仰起来才能看到他的脸，根本偷看不了一点。

于是她仰起头去看顾一野的脸色，却意外看到了一双亮晶晶蓄满泪水的漂亮眼睛，她一下就心虚了，但还是故作强硬地说：“小顾同志，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过不同意吗？”当然，她根本不敢看着那双眼睛说这句话。

顾一野被这句话噎得哼了一声，气喘得更粗了，最后提高嗓门喊了起来：“你不同意就这么糟蹋自己啊？我们排长会怎么想？”

阿秀脱口而出：“张飞他已经死了，我才不管他怎么想！”这句话是带着怨气喊出来的，她急怒攻心，一个站不稳就往后倒，幸好后面就是床，她就直接坐到了床上。

顾一野见她好像是要晕倒了就本能地来扶她，手抓住了胳膊又重重地碰了一下胸部，阿秀疼得“嘶啊”一声叫了起来，弓着背使劲倒吸冷气，甚至脑门上冒出了冷汗，连额头处的筋都鼓了起来。

顾一野这时终于知道阿秀是生病了，连忙问：“阿秀你怎么了？哪里疼？”

阿秀把他推开，一脸痛苦地说：“你别挨着我！”

顾一野听话地退开了几步，这时楼下似乎又有人来了，顾一野便先下楼去看什么情况，结果看到了两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娃。两个小孩都是又瘦又小的可怜样，稍大一点的那个端着一个药罐子，药罐子还在不断冒着热气，小的那个被冻得满脸鼻涕，傻呆呆的模样看起来才不过四五岁的年纪。

两个孩子似乎被突然出现的顾一野吓了一跳，满脸惊恐地往那个邋遢男人身边靠，顾一野怕吓到孩子就直接停在楼梯上。

那个男人一脸讨好地笑着向他介绍：“这系偶的妹崽，二妹和三妹，大妹去放牛了，还没回来。”

顾一野提醒他：“那药罐子接过去啊，小孩怎么拿得住，待会烫到人怎么办！”

那痴痴傻傻的男人这才如梦方醒般从女儿手里接过了药罐，谄媚地笑着说：“系给阿秀喝的，介个药给阿秀喝…系那个…”说着要拿药过来。

顾一野指了指边上的桌子，说：“放那吧。”

他现在纵然有十万个为什么也不想和这个人打听，但看那两个小孩子跟着这样的爹也是够可怜的，便指了指自己带来的礼物，说道：“那边有糖果，你们自己去拿了吃。”他没理会那男人絮絮叨叨的客气话，径自回楼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