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入1986

1985年年末的石家庄完全被凛冽的西伯利亚寒流封冻住了，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呼啸的寒风从早刮到晚，吹到脸上简直疼得像利刃在刮骨头。整个12月份气温几乎都在零下，夜里更是达到了零下十几度。顾一野原本就在北京长大，按理来说应该很习惯北方的冬天才对，可去了两年岭南再回来后他就感觉自己被那里的气候养娇气了，对于北地的酷寒时常感觉难以忍受。

顾一野所在的中队刚从野外驻训靶场回来，他们在那里学习了近半个月的装甲车战斗技能。由于靶场生活条件恶劣，全队学员几乎都染上了风寒，他也难以避免地复发了支气管炎。好在回来后陆院的大部分教室和宿舍楼都有供暖设备，他又天天去吊盐水，病情总算控制住了，只是咳嗽总不好。对于一个职业军人来说，强健的心肺功能实在太重要了，他一点儿也不敢马虎。

这天傍晚，顾一野刚从校医务室吊水出来，迎面有人提醒他去传达室拿包裹，还特意说了包裹是从广西寄来的。他心里一喜，顾不上雪地里路滑，一路出溜着跑去传达室。

和江南征正式分手后他给阿秀寄去了一封信，略说了一下自己的情况，主要是想告诉她自己完全是一条单身汉了，让她安心，其他的并没有多说。不说是为了不再看到拒绝的话。等了一个多月阿秀终于回信过来，只是不知道会说些什么，他都没再提那事，总不至于又写纸条说不同意吧。

包裹拿在手上很沉，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包红糖姜片以及两双手工鞋垫，像上次一样，阿秀的信写在一张皱巴巴的作业纸上，用如蒙童学字的笔迹写下“送你，问你好。”几个字。从涂改的痕迹看，她原本是想写“送你姜糖和鞋垫”，也许因为这几个字太难，最终都擦掉了。顾一野明白，这短短的回信阿秀也是写了很久，费了很多功夫才写出来的。

言不达意，阿秀没办法更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但顾一野明白，阿秀不同意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条件不好不想拖累他。阿秀太善良了，任何时候考虑的永远是别人。可阿秀啊，为什么不为你自己想想呢，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啊！顾一野这样想着，一个人走在覆满白雪的操场上，天空又飘起了雪，一阵劲风呼啸而来，他停下脚步把口罩和军大衣拉严实，压了压棉帽的护耳。就那样站在昏黄的路灯下仰头欣赏回风落雪、乱雪纷飞的美妙景致，心里头有些伤感又有些甜蜜。

他忽的想起半年前阿秀就送过他一次姜糖片，那时候他还沉浸在巨大的悲伤和恐惧里，压根没吃过一口，也不知道那包姜片最后放去哪儿了，可能习惯性地拿去食堂“公吃公用”了吧。想到此处，他不禁为自己的做法感到愧疚，那可是阿秀特意给他的东西啊，他怎么能那样随意地对待呢！

这次的姜糖片顾一野就格外珍惜起来，拿锡纸茶盒好生收着，每天用保温杯泡一两片，一直从这一年的冬至吃到来年春分，姜糖吃完了，也到了放假离校的日子。

父亲已经带着第二任妻子回了无锡爷爷奶奶家，北京的家是没有人的，他其实很想直接去阿秀家里过年，但终究抵不过爷爷奶奶的殷切盼望，还是决定先回无锡，再去广西。

火车站候车室里挤满了人，没有人愿意讲秩序排队，人们扛着大包小包拼尽全力在密不透风的人群里挤出自己的路。一个姑娘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不停说着“请让一让，我的火车马上要开了”的话拼命往前挤，可她的个头太小，又提着一个行李箱，很少有人愿意主动给她让开道，经常人挤过去了箱子还被卡住不放，她急得满脸通红又不断求人让她。顾一野注意到了姑娘的窘境，放弃了自己好不容易排上的位置，走上前去很轻松地把她的行李箱从拥堵的人群上方举了过去，又问：“你去哪个检票口？”

女孩还没反应过来，顾一野就直接从她手里抽走了火车票，拿过来看了两眼，大声说道：“你跟在我后面，我送你过去。”

顾一野身高腿长，本就是人群中鹤立鸡群的一个，加上他身姿挺拔，英气逼人，此时穿着一整套深绿色冬季常服，戴大檐军帽，外面敞怀套一件栗色毛领的棉质军大衣。这身行头让他看起来威严而又神圣，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追逐着他，所到之处人们都自动给他让出了通道。

一直把女孩送到检票口又把票递给检票员，顾一野才转身低头看向那女孩，同时把行李递给了她。

女孩盯着他的脸停顿了所有的动作，顾一野注意到她起雾的镜片下似乎是一双含泪的眼睛，他看着这张略感熟悉的脸，很快反应过来这个圆脸姑娘是他认识的。

“小林护士，是你！”顾一野诧异道。

小林护士被检票员催促着过了闸机，她边走边回头询问:“顾一野你现在还好吗？”

顾一野一下就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在最难熬的那段时间，是小林护士给他打麻醉针让他得以喘息，否则他那时候就该疯了。他是感激小林护士的，只是这姑娘将喜欢他的心思全都放在了脸上，让他不敢接招，只能时时以冷漠的态度对她。实际上，他是挺该向她道声谢的。

又听她焦急地问：“你还会回广州吗？”

看着小林护士被人流裹挟着越走越远，顾一野怕她摔倒，赶紧大声劝她：“小林护士看前面，小心摔倒！”

小林护士摘掉眼镜冲他笑道：“我考上第一军医大了，以后是要当大夫的…”

顾一野没明白，第一医科大学就在广州，这小林护士的爸爸听说是福建的爱国商人，那小林护士来哈尔滨做什么…

……

列车上很多人都没有座位，连走道和厕所都站满了人，顾一野发扬军人风格，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一个带孩子的妇女，所以一路上生生站了近三十个小时的军姿，熬到了苏州才得以好好休息了一晚。次日再从苏州坐客车到无锡，然后坐公共汽车去到鹅湖镇，那里便是顾家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爷爷奶奶家是一座两进院古色古香的百年古民居，顾一野对这里并不陌生，上初中以后他几乎每年都要来一两次，有时是和爸爸一起回来过年，有时爸爸没空爷爷奶奶又想他得紧，他就自己来。当然，那都是顾衡强制要求的，顾一野其实一直都更乐意待在北京。

在江南水乡特有的冬日薄雾中，颀长的军绿色身影迈着矫健的步伐快速穿过古镇狭窄曲折的长街短巷，七弯八拐后最终来到一处为凌霄花藤覆盖的砖雕门前。

顾一野轻轻扣了扣厚重木门上的铜扣，不一会儿里面传来很多人喊话的声音，是奶奶叫人给他开门，他们说的是无锡话，顾一野会听不会说。

开门的是比他大七岁的哥哥顾公冶，兄弟俩甫一见面便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顾公冶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赞许地表示身板练得不错，然后从顾一野臂弯里拿走军大衣替他抱着。他们并不是那种关系很亲密的兄弟，彼此间话很少，但总是兄友弟恭互爱互敬的。

爷爷奶奶，爸爸和他的妻子高阿姨，还有哥哥的未婚妻阮小姐全都来前院厅堂里迎接他了，顾一野微笑着应和他们的寒暄，然后在爷爷奶奶面前恰如其分地展示自己的乖巧。爷爷奶奶老了，腰弯了背驼了，他便紧走几步蹲在他们身前，让老人苍老干枯的手揉揉他的头发，捏捏他的脸蛋。爷爷奶奶是疼爱他的，只是相比于一直长在他们身边的哥哥，顾一野从小就觉得自己像个外人。在他过去二十年的人生里，无论是无锡的爷爷奶奶家还是北京的家，他其实都没有从中体会到太多家庭的温情。在他放弃高考后，爸爸和高阿姨正式领证，高阿姨也住进了家里，他便更觉得北京的家不像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家了。

下定决心和阿秀组成家庭后，他心里关于家庭的遗憾便有了寄托，他没有在这方面展露过脆弱和需要，但其实他比谁都更想要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亲密无间的，其乐融融的家。

顾一野过完除夕初一一早就走了，满打满算就在家里待了两天，他向长辈说明了他和排长遗孀结合的意愿，爷爷奶奶年轻时都是进步青年，他们很支持顾一野的“义举”，至于父亲顾衡，他们已经交流过了，顾衡对他的决定不支持不反对，这次也是一样。哥哥顾公冶是个离经叛道，游戏人间的性格，更加不会对他的行为指指点点。总之，顾一野觉得他和阿秀之间已经不存在任何阻碍了。只等他完成学业，他们就可以正式地结为夫妻，真真正正地成为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