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愁

去往南宁的公共汽车上，顾一野听到前座的几个外地游客一直在讨论什么师公道场和吉日生日之类的迷信玩意。一开始顾一野还觉得她们吵得让人有点厌烦，直到一个红布香囊滚落到他脚边，他捡起来一看，觉得眼熟，本能地压了压胸前的常服口袋，确定阿秀给他的那个“挂红”的东西还在。

他把捡到的东西还给了前座的妇女，那妇女见他是军人，非常高兴地说：“哎呀你是当兵的，这个掉到你那里就是和你有缘啦，你就留着吧，我们可是从大老远来从玉泉山九师公那里求到的，可灵啦！”

旁边的人也劝，“是啊，阿兵哥是要打战的，放身上好保佑你平安啦！”

顾一野下意识地问：“那玉泉山是不是离县城很远？”

一个本地人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说：“从车站过去也不算远啦，但你走路要走两三个钟，但是九师公灵验嘛，他们从老远几百公里上千公里那边都要来求！”

顾一野心里便有底了，那天阿秀来回差不多就用了六个小时，难怪看起来那么累。他又问：“这个你们求的时候要给钱吗？”

前座的妇女说：“不能叫给钱，我们是捐功德，你最少捐个两三块，一般捐个五块、十块。”

顾一野很确定当时阿秀身上是没有钱的，便问：“没有钱的怎么办？”

对方回答：“当时没有敬功德可以过后补嘛，实在没有钱，你找个过年过节的好日子，去捐点香油，背点大米，拿几只鸡，帮师父洗洗衣服做做饭，这都算是功德。”

又有人很认真地对他解释：“这个是用来驱邪荡祟的平安符，都是很有灵的，欺骗不得，也没人敢欺瞒，白白得来的它不灵，你要有心它才灵。”

顾一野差不多问明白了，坚持把捡到的红布平安符还回去，说：“我已经有了，家里人也给了一个。”

旁边的人就夸张地叫起来：“家里人？哎哟！没想到你这么一表人才的还是我们崇左女婿！”

顾一野一下没搞明白，怎么说一句家里人就一定是妻子吗…

车厢里的氛围一下变得热烈，热情的乡民们拉着他问东问西，顾一野有些疲惫地应付着，目光却随着思绪飘向了薄云如絮的天空。

同一片天空下，阿秀正背着孩子在甘蔗地里哼哧哼哧地干活，她挥刀砍下甘蔗多余的叶片，又用脚把叶片踏平，一时好像想到了什么，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汗水，疲惫地喘息着，透过甘蔗林上苍翠的叶隙看向天空，又深深叹了口气，只感觉心中无限烦恼，千头万绪理不清楚。

顾一野临走前在张妈妈枕边放了一个电汇信封故意没让她知道，后来一看里面只有零零碎碎的不到十块钱，阿秀便猜想小顾应该也没什么钱了，这些天他又是买衣服又包揽她们的吃喝，还开着单间旅社，都不知道已经花出去多少钱了。小顾现在还只领着每个月十来块钱的津贴，自己的生活肯定都过得紧巴巴的，哪里遭得住这样高的花销呢。虽然顾一野什么都没说，但她猜到顾一野肯定是往家里要钱了，他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让他开这个口也是很为难的。

至于小顾跟村长说的那些什么要娶她的话，她觉得都当不得真，等小顾回到学校，脱离这种容易让他感觉到伤痛和自责的环境，去到无忧无虑的校园里，和他的同龄人待在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让他的漂亮小女兵好好陪一陪他，开导开导他，他就会把这里的一切淡忘，会清醒过来，认清自己到底想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顾一野一回到学校就迅速把自己沉浸在每日的训练和功课上，江南征三天两头打电话找他他只做不知，只因为实在还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连高粱他也不想见，远远看到了也是掉头就躲。他把自己分成了两个部分，绝大部分是军校学员顾一野，他要求这个顾一野百分百专注于学习和训练，把自己锻造成一块好钢，在名次上永远勇争第一。另外很小一部分，是他留在张家村的那一部分顾一野，他要求这一部分顾一野照顾好排长的家人，同时不再被内心的纠结和悔恨消耗精力。

两个月后，算日子阿秀种的甘蔗该收割了，她应该很快就会发现辛辛苦苦忙活一年到最后还挣不回给出去的工钱和苗钱，她还有很多债务要还。但这个难关她可以自己渡过了，顾一野最近一次给崇左民政局打电话的时候对方答复款项已经拨付，他们会尽快派专人把抚恤金送到阿秀家里。有了这笔钱，未来的一两年她们的生活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写给父亲的信迟迟没有收到答复，顾一野感觉到了爸爸的犹豫，也想过爸爸可能不会同意，却没想到顾衡亲自来见他了。

顾衡说：“知不知道为什么从战场上下来后你遇到的问题比别人更严重吗？不是因为你更软弱，而是因为你更敏感。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会在军队里磨掉脆弱和敏感，变得粗粝而茁壮，但有些人，需要保持他们的敏感和脆弱，换个角度说，他们或许正是军队所需要的触须和大脑。”

爸爸不愧是优秀教员，顾一野感觉自己很久没听到这样的说教了，可爸爸的话是对的吗？扪心自问，似乎并不是。这只是顾衡为儿子身心健康而做出的诡辩，顾一野即便不粗粝，却也并不脆弱敏感，战场上他可以踏着战友的尸体继续前进，做指挥官他也能有一副硬心肠下达不惜一切代价的命令。可他和那些战友不一样，其他战友没像他一样，是张飞以命换命救回来的，也没有亲眼目睹阿秀那样好的女人因丈夫离世而将背负苦难的一生。所以顾一野很确定地回答：“爸，我已经走出来了。”

顾衡却并不相信的样子，“是吗？那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决定，我们可以尽力帮助张飞的遗孀还有他的家人，你没有必要搭上自己。”

顾一野：“做一个旁观者就是只能尽力而不是全力以赴，事实上我们都只能顾好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像什么神明一样，轻轻松松撒几滴净瓶里的水就能长出一片森林，生活不是那么简单的！现实的情况是，农村的日子很苦，很苦很苦，是那种我从未想象到的苦，随便找一个人阿秀不会幸福，还有我们排长的遗腹子，一个失去父亲庇护的孩子，我不放心让他成为某个连自己都顾不好的那种人的继子，过那种比阿廖沙《童年·在人间》还更悲惨的生活。世界上继父继子的关系总是充满了凶险的不确定性和复杂性，但至少我可以保证永远给他唯一的偏爱和最坚定的支持。”

顾衡有些气急：“这是错觉，孩子，这就是该死的使命感，这就是该死的舍我其谁，作为父亲我不希望你站出来，这个选择会毁掉你。孩子，还记得吗？不要当英雄，要当赢家！”

人的一生很长，男人事业的关键就那几步，选择伴侣就是其中比较关键的一步，有本事有能力的人比比皆是，是籍籍无名埋没于基层最终被生活消磨掉所有锐气，还是搭上神通青云直上去往更大的舞台上大展拳脚，有时只需要做好这一个选择。无需说出口，这个道理所有人都懂。

顾一野目光坚定地看向顾衡说：“爸，这个决定说到底只是涉及我将和什么样的女人度过一生的问题，我理想中的婚姻是丈夫一定要爱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用巨大的责任心托举着她们让她们幸福地生活。我要让我的妻子幸福，妻子是江南征还是阿秀其实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只是现在阿秀是更适合我的那一个。而且我觉得是我需要阿秀救赎我，而不是我大方地赔偿给她一个丈夫。您不知道，送排长回家的时候我其实很害怕，害怕排长的家人仇恨我，可她们没有那样做，她们把我当家人一样看待…”

“说到底，你还是被情义羁绊住了，我只能说这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顾衡眼神复杂地看着儿子，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这就算是默许了，顾一野如约给村长去信。不久后，顾一野收到了阿秀的回信，信封里只有一张被涂改过很多次皱巴巴的小纸条，上面用铅笔歪七扭八地“画”着几个稚拙的大字——“阿秀不同意”。

顾一野轻笑了一下，表情些许有些苦涩，但他也没有太在意阿秀的拒绝，提笔在上面写下—— 那我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