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

大姐和大姐夫赶在天黑前走了，张辉要上晚自习也走了，张妈妈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病房里安静了下来，顾一野和阿秀一个坐在病床上，一个坐在椅子上，两个人眼观鼻鼻观心各自沉默着，许久后还是阿秀先开口说话。

“小顾，你又破费了，小辉那一身衣服和鞋子不便宜吧，花了多少钱啊？”

“没多少钱，这都是做…做哥哥的该买的。小辉他喊我哥呢！”

顾一野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低着头玩自己手上的倒刺，整张脸，包括耳朵和脖子，突然就像被晚霞亲吻了一般，变得越来越红。

阿秀哪里知道这个男人正在盘算着怎么开口向她求婚，只当他是因为被张辉喊哥哥高兴导致的。她知道顾一野一直因为张辉对他的仇视态度而感到难过，这次两个人能化解心结，对顾一野“战后心理创伤”的愈合很有帮助。

“战后心理创伤”这个词阿秀是在部队的表功大会上听到的，她觉得顾一野的心理创伤就很严重，因为心灵的悲伤是隐藏不住的，她在小顾身上看到了自己悲伤时候的样子，她也看着那份悲伤像过境的洪水一样从一个人的身上渐渐退去，只留下难以打扫的泥泞废墟。

现在的顾一野是因为觉得自己欠张飞一条命，所以才会对张妈妈、张辉、小飞以及自己那么好。这种好不是因为他们之间存在某种自发的、不可割断的情义或者感情，也不是因为她们值得被他不遗余力地善待，而仅仅是一种愧疚导致的补偿，等哪天小顾不再觉得有愧了，觉得债还清了，他就会收回这些好，并且远远地离开…

阿秀总觉得，小顾虽然在自己面前表现得亲和有礼，几乎有点百依百顺的意思，但他在不经意间露出的那种冰冷的、锋利如刀的表情和眼神，总让她感觉有些心惊和害怕，她感觉到自己也许并不懂得真实的顾一野是什么样的，小顾的好也许只是一种礼貌的伪装，真实的他肯定不是这样温柔和气的人。

所以阿秀总是劝勉自己，一定不要把顾一野的对自己的好当做理所应当，也不要习惯或者沉湎其中，因为它显而易见地无法持久，短暂如同幻梦。

这个夜晚阿秀有一点感伤。所有人都觉得她应该并且只配嫁给那些粗鄙的，有着各种各样沉重负担的老男人和丑男人，她只配苦哈哈地挣扎着向别人乞求生存下去的机会，只配给带着四个孩子的穷苦鳏夫当妻子。这多可悲啊！但她甚至不敢当面反驳，因为反驳就会被人嘲笑为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丑角夯货。

可明明她的心还活着，还有憧憬和向往，她还向往着月亮般皎洁美好的人啊，而那样皎如明月的人明明就在身边…

……

顾一野满脑子都是那个问题，但他拿不准该不该说，什么时候说，是明说还是暗示，是自己说还是托别人说。他快被自己逼疯了，真怕自己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对着阿秀问出那个问题。

比如…

阿秀你要不要…能不能…可不可以…

接受我…选择我…同意我…

让我做你的丈夫……

可这些言语太肉麻了，哪个正常人能说得出口呢？

顾一野感觉烦躁，正想出去透透气换换脑子，就听阿秀问他：“小顾，你和你的小女兵最后和好了吗？”

顾一野猛地抬眼看向阿秀，他细细观察她的脸，确定阿秀的表情是坦荡的，或许有一点开玩笑的恶趣味，但绝无女人间互相嫉妒或者争风吃醋的那一类情绪。

他想不通了，阿秀怎么会在这种时候问出这种问题呢？“你和你的小女兵”这种用词太过于暧昧，太像恋人之间打情骂俏时揶揄挖苦开玩笑的话。这几乎、好像、有点、类似——调情的话。可阿秀怎么可能和他调情呢，虽然他一直都认为阿秀这样的少数民族女人在男女关系上是比较洒脱不羁的，不然也不会和排长第一次见面就直接说要嫁给他。

难道…难道阿秀对他有那种意思？顾一野从小就知道自己招异性喜欢，因为他长了一张经常被人评价为“小白脸”的脸，这张脸其实对他自己没什么好处，唯一一次让他感觉这张脸还有点用处的时刻是第一次和江南征见面时，那个让他几乎有点一见钟情的小女兵，花丛中漂亮的小女兵，一点也不理会在她身边“嗡嗡嗡”乱飞的高粱，而是将所有的目光都放在他的脸上。好吧，诚实地说他那时候确实有点得意，觉得当一只漂亮的花蝴蝶也蛮好的，至少比被漂亮小女兵嫌弃的绿头苍蝇要好得多。

阿秀见顾一野的表情过于严肃，以为是自己的问题过于冒失让他感觉不快的缘故，于是赶紧解释：“小顾你别怪我乱说话，我就是突然想起来这件事，以前张飞写信回来总爱提起你，我就好奇你们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哦。”顾一野找到了答案，原来是因为阿秀又在怀念排长了，他自嘲地轻笑了一下，问：“我们排长说到哪儿了？”

阿秀：“说到…好像说到你和漂亮小女兵分手了，但张飞又说那个小女兵可喜欢你了，根本舍不得分手。”

顾一野的思绪飘回到樟木火车站与江南征告别的那一天，那时候他就已经下定了这个决心，他已经决定与江南征彻底断开，断开彼此感情的羁绊，从此各走各路。

从最浅显的层面来说，他终于选择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他确定自己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无法忍受自己出生入死的战友每天晚上睡不着觉，肖想着自己的恋人。

其次，他不能再自以为是地以为江南征对他的偏爱和执着是多么坚贞的玩意，需要他报以抛头颅洒热血的浪漫。他得改掉这种傻逼兮兮时不时冒出来的文艺病，离那些矫情的浪漫文学远一点。其实有几次，特指高粱高调示爱，帮江南征完成负重越野考核那次，也特指高粱借一屁股债买十几条裙子博红颜一笑的那次，他曾充满恶意地认为江南征只是一个渴望众星捧月般关注的虚荣的小女孩，她需要别人给予她确定的、准确的、永不止歇、源源不绝的爱和关注。而显而易见的是，他顾一野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文艺青年，对古今中外各种经典文学作品都孜孜不倦书写的狗血爱情拉锯战天然地缺乏热情，并且很容易产生鄙视心理。三角恋爱只是一种无聊无趣的情感纠葛，只会让人徒增烦恼，产生不良后果，早日抽身才是明智之举。总的来说，他是一个务实的人，如果男女之情是一种必需品，那他会选择用最直接最高效的方法去获得，而不是在这上面产生消耗。因此他们不是一路人。

最后，也许是刻意往高尚的方向升华了那么一点，顾一野承认自己爱江南征，但远没有高粱那么爱，相比之下，高粱那种爱到几乎没有自我，爱到不计后果的疯狂看起来更适合她。女人总是更容易被虚无缥缈的情感迷惑，甚至被耽误，被祸害。就当是为了江南征着想吧，因为她早晚有一天会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爱顾一野，那就赶在还没有消耗她太多感情和青春的时候，让她及时止损吧！

顾一野迎着阿秀探寻的目光，像一个看透一切的智者那样说话。“那时候她和我分手主要是因为战士不能谈恋爱，她不想影响我的前途，从战场上下来后我和她又和好了。其实到了军校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谈恋爱了，只是，只是我现在已经决定和她分手，我和她不适合。”

“为什么呢？”阿秀有点震惊，更多的是好奇，“连张飞都知道她喜欢你，你也喜欢她。”

顾一野轻轻摇头：“我现在总觉得之前那些事很像小孩子过家家，以前觉得是天大的事情，现在来看根本不值一提，甚至非常幼稚。”

阿秀皱眉道：“小顾，你可千万不要当着那个小女兵的面说这样的话啊，太伤人了…都有点像冷血动物。”

顾一野有点不好意思，他不想让阿秀觉得自己是个没有感情的冷漠的人，又觉得应该把话说得更明白些才行。

“我其实想说，高粱更适合做她的爱人，我们排长跟你说了吗？高粱见着那个小女兵就像饿了几年的狗见到骨头一样，而我，我是一只猫啊，和他们不是一回事。”

阿秀被逗乐了，笑着说：“猫？猫也爱吃骨头的吧？”

顾一野微微耸了耸肩，又撇了撇嘴，说道：“可能吧，但猫还是更喜欢自己捕猎，吃点活蹦乱跳的老鼠。”

阿秀从小最怕的就是老鼠，几乎一听到就会起鸡皮疙瘩，所以听到顾一野把自己比作爱吃老鼠的猫她就忍不住做出嫌弃的表情。

顾一野敏锐地发觉了，就问：“怎么，你不喜欢老鼠？”

阿秀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世界上会有人喜欢那东西吗？”

顾一野就笑，第一和她开起了玩笑，“那你就当我是一只只爱吃鸟的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