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礼拜六,正是农民进城交易牲口和土特产品的集日。张妈妈一觉醒来精神健旺了很多,从早上就一直念叨说想见大女儿和小儿子。张辉在县城读高中,周末不上学肯定有时间过来,大姑姐家里常年喂着好几头老母猪,经常需要上县城卖猪仔,很有可能这会儿就在集市上。于是吃完早饭后阿秀便嘱咐顾一野照顾好老人和孩子,自己打算先去学校接张辉,再去集市上找大姑姐。
张辉来县城读高中后回家不便,跟学校打了申请周末仍旧住校,他学习成绩优异,人也机灵,很讨老师和校领导的喜欢,因此获准协助老师打理图书室。手里有图书室的钥匙周末便能整日泡在里面看书,只是他一点也不想让其他留校的同学和他一起享受看书的便利,因此从不把自己的行踪告诉同学。阿秀找遍了学校各处都没见到人,其他留校学生也说不准张辉的去处,阿秀便在学校里一直找一直等,白白耽误了两个小时,最后实在等不了了,只能让同宿的学生帮忙转达口信,让张辉尽快去一趟县医院。
从学校出来阿秀又赶紧去牲口市场,果然见到了大姑姐的男人在卖猪仔。大姐夫是个不怎么圆滑的实诚人,以为阿秀又是来借钱的,不等她说完寒暄的客气话就赶紧哭穷诉苦,说最近家里分家起房子,已经把阿秀前两个月还的三百块钱都用光了,还借了些外债。这样的话前不久阿秀去他家里借钱时才听过,这次又听了一遍,她只好苦笑道:“大姐夫你放心,我不来找你借钱。部队里来人了,连夜帮我把阿妈送进了医院,医院还给免了医疗费,这次治病不花钱!我来这找你们只是因为阿妈太想大姐了,劳烦你回去告诉大姐一声,让她有空回家里看看妈,我估计再过两天就能出院了。还有,家里欠你们的剩下那三百块钱等张飞的抚恤金下来我一定第一时间就还给你们。”
大姐夫听了这话老大的不好意思,搓着手说:“那不着急,等政府的钱下来再说,这么多年了我们也没催过,只是现在确实是家里要盖房子,这不,小猪仔刚断奶就拿出来卖了,我们也缺钱呀……”
回到病房,顾一野正在喂张妈妈吃饭,见阿秀回来,就笑呵呵地说:“阿秀好消息!阿妈今天胃口好,鸡汤饭也能吃下大半碗了。”
阿秀觉得顾一野的笑容特好看,就算石头看了也会心软,也会跟着笑,可她这会儿却笑不出来,因为她知道张妈妈的脾气,她最挂念的亲人一个也没来,估计她这一天心里都不会痛快。果然,在知道阿秀没帮她把子女找来后张妈妈立即就垮了脸,任顾一野怎么劝都不愿意再吃一口饭了。
都说人老了脾性会越来越像小孩,这天等到天快黑了张辉还是没来医院,张妈妈突然就呜呜地哭了起来,一个劲地说自己快死了见不到儿子和女儿会死不瞑目什么的,隔壁病床的大娘提醒说是不是老人回光返照所以才一定要求见到亲儿亲女。说得顾一野和阿秀都慌了神,赶紧叫医生来帮张妈妈检查了一番。
医生来听了心肺又测了血压,说病人恢复得不错,只是一定注意不要让她情绪过激,更不能大悲大哭,否则病情很可能会反复。
阿秀在一旁苦苦相劝,连同病房的病人和家属都来劝张妈妈,可老人还是一直止不住地伤心落泪。顾一野便询问阿秀的意见:“要不我再去一趟学校吧,看看小辉在不在,在的话把他叫来。”
“小顾,那就辛苦你跑一趟了。”
婆婆和儿子都在哭闹,阿秀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顾一野要是能帮忙把小辉找来安慰一下张妈妈那自然最好不过了。
顾一野一路问着人来到县城一中,在校舍外找到了暗自饮泣的张辉。
张辉知道母亲的病很严重,清楚阿妈随时都有去世的可能,也知道这些时日嫂子一直在到处筹钱想送阿妈上医院治病。可他只是一个学生能有什么办法呢?能帮得上什么忙呢?只能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尽一个学生的本分把书念好,毕竟家里暂时还有嫂子顶着。
前些天村长来学校看望孙子时遇着了他,说了一些家里的情况,他才知道原来嫂子又去大姐家借钱了,想把刚刚还给大姐家的三百块再借回来给阿妈看病,可惜并没有成功。张辉理解大姐和大姐夫,毕竟家里欠他们的钱已经拖了好些年了,大姐因为欠钱这事在姐夫家里一直抬不起头,三天两头被公婆数落。这次好不容易还了三百,怎么可能再拿出来呢!
张辉想到这次嫂子那么急冲冲地来学校找他,很可能就是因为阿妈已经不好了。他一方面是伤心,另一方面是想到阿妈如果去世,那嫂子迫于生活的压力必然很快就会改嫁。嫂子走了的话自己就会失去家庭的供养再也没办法读书了,只能回去老老实实种地当一辈子的农民,没准嫂子乱折腾搞出的那些烂账还会落到他头上。他从小就恨极了干农活,一到干活就偷奸耍滑能躲就躲,对地里的活计不会干也不愿意干,让他当一个一辈子种地的农民真不如叫他去死。就这样他越想心里越是恐惧,根本不敢去医院面对可能发生的一切。
“小辉!是你吗?”
一个清亮的声音乍然响起,说的还是一口本地少见的标准普通话。张辉猛地抬头,眼前站着个器宇轩昂、风度不凡的青年军官,他恍惚了好几秒才认出这人就是送大哥骨灰回来的人。
对于顾一野,张辉的内心是复杂的,一开始全是排斥和厌恶。毕竟大哥是为了救他才死的,如果张飞不死,那他每个月五十多块的工资,供自己上完大学都不是难事。可大哥偏偏就领了几个月的干部工资就牺牲了,就为了这么一个看起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外地人,大哥搭上了性命,自己一辈子的命运也被改变了,要说心里没有仇恨那是不可能的。可他毕竟还念过书,还有些思辨能力,不可能不讲道理。加上张飞给他寄的书信无形中也给他灌输了部队的价值观,他理解大哥作为一个军人的牺牲精神。张飞很珍视“爱兵模范”的荣誉,获得这份嘉奖后还特意给他写了一份三页纸的家书,讲述他对部队的感恩以及对战友的喜爱。张飞是因为这份荣誉而进步的,也是因为这份荣誉而牺牲的。第一次见顾一野时张辉为哥哥的死感到不值,当着顾一野的面说了“你欠我们一条命”的重话,后来嫂子还特意给他做思想工作,把从部队听来的大道理讲了一套又一套,就是想让他对顾一野礼貌些。
嫂子的劝诫当然不足以改变他对顾一野的仇视,他愿意在一定程度原谅顾一野主要还是因为顾一野的态度不错。这样一个仪表堂堂、一身贵气的男人愿意给阿妈跪下求原谅,说什么以后要替张飞尽孝的话,虽然大家都没有当真,但好话谁不爱听呢!仅凭这一点他对顾一野的仇视便淡了三分。
加上顾一野帮他教训了一直欺负他家的羊倌父子,他便感觉顾一野可以作为自家的倚仗,由此对顾一野的仇恨又淡了三分。
后来顾一野走的那天,张辉又亲眼看见顾一野往孩子袖口里塞了两百块钱,他合计着加上这两百块钱,嫂子应该能把大姐夫家的债还一还了,心里对顾一野仇视又淡了两分。
剩下的两分仇恨其实只是一种无可挽回的遗憾了。
顾一野说是要替张飞尽孝,一开始大家都以为这只是一句虚言,是做做样子的客气话做不得真的,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再也不会见面了。却没想到仅仅隔了两个月顾一野又回来了,他好像真的把张飞的家人当成了自己的家人。
张辉心里疑惑,不禁脱口问道:“呀蝈,你怎么来了?”
顾一野在村里结识了好几个称兄道弟的朋友,他当然知道“呀蝈”是“阿哥”的意思。张辉肯叫他一声哥,这让他由衷地感到高兴,于是立即笑着回应:“我来接你去看看咱妈。”
张辉面上有些许心虚:“阿妈她怎么样了?”
顾一野:“放心吧!阿妈好着呢,她就是太想你了,跟小孩似的,见不到人想你都想哭了,我们快点过去吧!”
亲昵的对话一下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张辉站起来扭扭捏捏地擦干眼泪,肢体动作显得拘谨又质朴,顾一野像大哥哥一样爽朗地揽住他的肩膀一起走出学校。路上遇到的同学和老师都拿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们,张辉暗暗觉得能和顾一野这样来自大城市的军官走在一起是一件很有面子、非常威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