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杨戬这一觉睡得很好。

那些血色的阴影，终于没有追进梦里来纠缠他。

他的梦里是一片漆黑的天空，和闪着光的星星。虚幻的金色大字浮在空中，变幻不定。杨戬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看清了这个字，但是转眼一看，它已经变成一片虚幻的微光。它一直再变，一直漂浮着，杨戬就努力的辨认、无力感和焦躁重刷着他的心脏。

梦境中的不安反映到了杨戬现实的身体上。

被玉鼎抱起来安置到床上的杨戬猛的攥紧了被褥，月华织成的布料轻薄柔软，带着一点温凉，有镇定安神的功效，并且会闪着细碎银光，银光柔和而朦胧，并不刺眼。此刻，那点碎银便被杨戬揉的越发破碎，只隐隐约约露出一点光芒来。

身为瑶姬和杨天佑的孩子，杨戬生得极好。

白面朱唇，眉若点漆。长眉略弯，一双眼如三月桃花，带着温凉的柔和与姣美，本就已经看起来很是风姿绰约，漆黑的眼瞳却有一种幽深的寒意，又因为之前的经历而总不自觉的拒绝着周围的一切，冷肃到让人一看便觉得他应该是玉鼎的徒弟。只不过，杨戬的冷淡里面却常带着一种少年气的温和与柔情。

杨戬五官的轮廓很分明，因为之前的潦倒、两颊也没有稚嫩的软肉，整个人看起来是会让人感觉到宁静和怜惜的动人。

而这种宁静现在也被打碎，汗水大颗大颗的滚落、带着点卷曲的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杨戬的脸上。就连少年因为血气充足而泛着健康的红的唇瓣也暗淡了下来，然后又被杨戬自己咬到重新变得红艳。

玉鼎看着杨戬，皱了皱眉。

没有人跟他说过，做仙凡之子的师父需要……需要一直突破他的底线。

至少之前监管他那些师兄弟时，玉鼎可不需要在他们大汗淋漓的时候耐心打理。不过神仙也甚少出现这种情况罢了。他们寒暑不侵，又不会生病，除非生死搏斗或者历劫，不然哪里会这么狼狈。

他擦了擦杨戬额间的汗水。随即，布料矜贵的手帕就被丢弃掉、然后突然在空中自燃起来，一直到变成一小撮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玉鼎指尖触上杨戬额心，寒凉法力被缓缓输了进去。无他，只是为了让杨戬平静下来。这种事情有外力的帮助的话反而会坏事，杨戬本来能靠自己悟道、有人强行灌注修为打断了他悟道的过程之后，杨戬的上限也就那样了。而玉鼎现在并不是在给杨戬传功，只是用凉意来让杨戬平复下来，安抚少年人的身体罢了。他少年初初悟道不懂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道意不通会让这种情绪不断放大，如果不及时压制、反而会酿成大祸。

倒不是玉鼎不在意杨戬，让他自己一个人悟道，险些陷入迷障。只是杨戬性情虽不算特别沉稳，但是却自有一番灵透，于是玉鼎便直接给了他一部简单的入门功法，只是玉鼎却是没想到杨戬心中杂念会如此之多。

不过这也正常。毕竟杨戬连修仙都是为了救母报仇，又怎么会全然没有杂念。可玉鼎乃是天生地养、没有亲缘关系，一颗心无波无澜，更是不能理解这种牵绊。

就像人不会注意蚂蚁，纵使注意到也是别有目的。神仙其实也不会太多的注意到人。

便是说神仙受到了人族供奉、从那里得到了好处，但是这好处也是微乎其微。神仙几万年苦修出来的修为，又怎么会在乎人族信仰那点微末供奉。即使曾经身在人间，玉鼎其实也没有太多关于人族的记忆。而杨戬虽然是仙凡之子，身体里面有一半神血，可是目前他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还是与凡人无异。

所以，玉鼎在面对杨戬的时候常常会出现认知上的空白。

毕竟从来没有哪本神仙的书是记载凡人如何如何的，就算玉鼎读过许多典籍、可以说大部分功法传说都在他的脑中，但是依旧对该如何对待杨戬没个章程。

杨戬的灵台之中逐渐一片清明。

温凉温度绕过四肢百骸，慢慢汇聚于灼热疼痛的双眼之上，然后消散在一片虚无之中。

他隐隐约约的觉得，这个温度并不陌生。但是陷入飘忽轻灵之境的杨戬纵使有再多杂乱心思，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罢了。他的视线还是牢牢的被空中的金色字体吸引，不得挣脱。

是道，是极，是无为，是顺应。是……

杨戬似有所悟，清凉下来的丹腑又开始生出烫意。而杨戬却似乎一点都没有察觉，眼神都在那抹金色上。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化作文字，此篇无极。

视线快速扫过每一个字体，只是看了下一个却忘了上一个。杨戬并不丧气，反而越来越兴奋，脑子也越来越清明。

何必记得清清楚楚，道本明，道非明。过了那道玄机，便已经在向道的路上了。

属于凡人的那部分血肉被淬炼，不断破碎又修复，痛楚也变得迟缓。灵台越发清明，丹腑也生出流转灵气，悟道所得的好处并不能让杨戬立刻成仙，也不能让他的身体脱离凡胎之境，只是让他能感悟天地之气、吸纳日月之精罢了。

最后一抹混沌之气也消散殆尽，原本困顿的杨戬突然清醒了起来。他睁开眼，眼前是一片鸦羽一样的黑，和一截温润如玉的白。

黑色的是玉鼎的头发，白色的是玉鼎的手腕。

黑色长发搭在小臂上，发尾垂在杨戬的枕边。玉鼎见杨戬醒来、便收回了手坐直身体，那点凉滑便从杨戬的脸侧滑过，还带着一点清浅的香味。玉鼎真人不喜用香，只有在静心的时候才会燃一点香料，这大概是那时候沾染上的。

“师父？”杨戬先是疑惑，然后又是一惊。

师父在旁边照顾他，而他竟然安安稳稳的躺在床上。

再往前想一下，他明明坐在蒲团上悟道，又如何会到了床榻上。应该也是师父做的，怕他在石台上会有不适。

杨戬突然就有些羞愧。师父对他如此好，而他的表现却……不尽如人意。

玉鼎不知道杨戬在想什么。他看着杨戬身上明显带了些灵气的气息，法力在杨戬丹腑经脉中转了一圈，便知晓了他现在的情况。对于一个第一次悟道的凡人来说，这样还算不错，甚至可以说是上佳。

玉泉山里的真人天资卓越，可以说没有多少神仙能超过他的。在他眼里的上佳，已经是让人惊叹不已的地步了。

因为杨戬第一次悟道既有所成，玉鼎也开始思量之后该如何安排杨戬。悟道不是一蹴而就，即使是他的师父元始天尊，现在也常常闭关参悟，又何况是杨戬。仙法难修，杨戬不多积累一些灵气，连最简单的法术都很难学会。

然后便是体术。虽然神仙可使法术，但是他们这些踩过尸山血海才活到现在的神仙，很少有不会体术的。便是很久之前的常曦，清清冷冷柔柔弱弱的太阴星主，其实也是身手不凡、可以提剑上阵的。只不过大家都很善战，常曦这个比不过其他人的可不就是柔弱的代表。

玉鼎真人以剑术闻名，其他人见到他执剑便已经先气弱三分，若是玉鼎拔剑，一些对手还未交战便会崩溃认输。身为他的徒弟，玉鼎真人倒没觉得一定要像他一样，可是不通体术却是不行的。

拜到玉鼎真人这个师父，可以说是杨戬的幸运。玉鼎真人博览群书，书中所记、尽在他的脑海之中，身为唯一一个练成九转玄功的神仙，玉鼎真人修为高深自是不必多说，一把剑杀出了个血流成河，武力更是不凡。而且玉鼎真人擅医术，精通阵法，风雅之事他也是样样俱全，只是占卜数术实在不那么出众。但是不出众的玉鼎真人卜算不得小事，对大事却算的精准。

有这样一个师父，注定了杨戬只要能做到、未来就不可限量。而且身后有一尊杀神在，其他人想招惹杨戬也要思量一下。无论杨戬在哪方面有天赋，玉鼎真人都能提供助力。

不过坏处也是有的。

就比如，杨戬这才刚刚拜入玉鼎真人门下，甚至才只第一次悟道，玉鼎真人就已经把杨戬每天的时间都安排的满满当当、不留一点空缺了。

只是这坏处对于杨戬来说，大概也是甘之如饴。

玉鼎真人做不来什么温和情态，即使杨戬如此狼狈、他也只是在探明杨戬情况之后生硬的安慰了一句不必担心，又指点了杨戬几句、教他如何精心持身，然后便是无言。

“你不必叫我师父。”玉鼎真人眼下是睫羽投出的阴影，他的肤色极其白皙，让他看起来显出一种不近人情的冷硬。“贫道尚且没收你为徒。”

杨戬的手握紧，心中有些无措，更多的却是失落。

干涩的唇瓣开合几下，最后还是无言。

冷肃的仙人起身，倒了一杯茶，然后递到杨戬面前。小少年愣愣的接过，张唇去饮，结果被冰的打了个激灵。

“师……”他又抿了抿唇。“您不愿收我为徒吗？”

那又何必带他回来，还对他这么好。

“贫道不会做人师父。”玉鼎的声音清清冷冷，不急不缓极有韵律。“一年为期，如果你依旧愿意拜在我的门下，贫道自会收你为徒。若你不愿，贫道也会再替你找一个师父。”

“这一年里贫道会尽心教你，莫要担忧。”

本就刚经历家破父亡之事，母亲被抓走、唯一的兄长不在身边，杨戬虽然坚强，可是心里正是敏感的时候。玉鼎的回避和冷硬让杨戬有一点被抛弃的无措，虽然这种敏感纤细的情绪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他只注意到自己的眼睛有些酸，眼泪随时都能流下来。

杨戬在心里呵斥自己，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哭出来呢。可是他的眼圈还是红了，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面氤氲着一片灼热云雾。

自觉有些丢脸，杨戬低下头。又发觉这种姿势让眼泪几乎控制不住，杨戬飞快扭头、去看床榻里侧的帷幕。

玉鼎的心情有些微妙。

他这是……把人弄哭了？

容色依旧冷淡的仙人心里也是无措。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惹到杨戬的，而且其实也不是很在乎杨戬哭不哭。毕竟玉鼎感情淡薄，而杨戬才刚刚拜入他门下而已——甚至还不算他的弟子，怎么可能立刻就让玉鼎有多在乎、像其他师兄弟对弟子那样无度宠爱。

只是玉鼎心中确实还有那么一点责任感——这责任感面对的对象范围很窄，作为他的责任的杨戬正好就在里面。

“……停下。”玉鼎思考片刻，浅色薄唇里面吐出一点带着命令的话来。即使是披着璇玑的皮时，玉鼎也没面对过这种少年心事。

杨戬一愣，不知为什么更委屈了——或者说他才刚意识到自己在委屈。杨戬赌气一样屏住呼吸，连一点细碎都抽噎声都不肯泄出去。

明明他们之前——杨戬突然意识到，他所谓的之前只是一个幻境而已。

小少年更难过了。

“……”

即使深陷巫族大阵都没有一点慌乱的玉鼎真人浅色唇瓣抿了抿，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不知所措。

【有很多私设，比如没有催龄掌，很多角色之间的时间线也是错乱的。再次提醒一下，不要带入任何设定，因为全是临时起意的私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