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梳洗一下，然后换上。”

玉鼎真人把杨戬带到最里面，伸手一指、石台上便凭空多出了一件浅黄的水合服。浅黄色明艳又不会太过张扬，还带着点温和的味道，由年纪正轻的少年来穿再合适不过。

玉鼎手里拿出来的，自然也不会是普通的凡品。只这一件衣服，就要用百余只凤凰的金羽来做。取其最轻最软的部分，用霞光月华织入其中、再用生长自福地的灵兽筋来缝、慧植汁液来染。这上面的丝线也是不凡，只不过比起布料来说倒是算不得什么了。

可以说，只凭着一件水合服，寻常毒物就侵不得杨戬、普通精怪并一些普通的神仙也难以伤及他半分。不过最后还是要靠自己，不然杨戬有这么一件宝衣也没用。

在来的路上，杨戬就注意到了，玉鼎真人似乎有洁症。此番刚一到玉泉山就赶他去梳洗，自然是有些嫌弃他了。

但是杨戬其实也不在意。他自然不是不注意自己的洁净的，在山野时常在河中沐浴，不方便的时候也会想办法梳洗。不过他毕竟不是之前的小少爷，总是有许多不得已，比如他的衣服就不能时时清洗。而且凡人毕竟不像神仙，都是纯净之体。既然是自己的问题，又何必无理还要恼怒。

在热泉里面泡过，又洗干净了头发，杨戬换上了水合服，长发怎么擦也擦不干。怕让玉鼎真人久等，杨戬只匆匆压挤几下、便把头发绑了起来，去找自己的师父了。

玉鼎正在烹茶。

小巧茶壶里面放了一点茶叶，火苗跃动，橙红色一点点氤氲开，扩散到水里。茶的清苦香味和清冷的花香交织在一起，把一方天地都染上了宁静的意味。

杯子也小巧的很，上面刻着繁复花纹，刻痕很浅，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于是，这种繁复华丽便显出了一种朴实来。

茶水被倒在了杯子里，玉鼎虽然经常烹茶，却并不特别珍重的对待这杯中之物。茶水刚被倒了出来，他便伸手执起了茶杯。玉石跟脚的仙人天生精致无暇，又兼之一段冷意。素白手指搭在棕黑茶盏上，像是精心描摹的画。

玉鼎把茶杯送到杨戬面前，示意他喝下去。

这茶水是确确实实被煮开了的，杨戬接了过来，触手却仅仅只是温热。这种细微之处无言的体贴总让杨戬动容，于是，本就对自己选择的这个师父颇有好感的杨戬更敬重这个会为自己烹茶、怕自己烫到的玉鼎真人了。

“怎的这么着急。”玉鼎真人起身，衣袂水一般流泻而下，漾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玉鼎身上有一股很清淡的香味，不似花果的甜腻、去又比木质香味要轻灵，这股香味越来越浓，杨戬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他知道，玉鼎说的是他的头发。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杨戬流浪的时候连吃饱都难，更别说吃好了。所以这一头长发虽然没被剪掉，但是却干枯发黄。不过杨戬遗传了双亲的美貌，即使这样也不会显得狼狈邋遢，倒是多了几分异域风情。枯涩的长发还是湿着的，被胡乱束起，湿哒哒的、像个落水的小狗。

这样是不是显得他很狼狈？杨戬有一种在敬重的长辈面前丢人的羞涩，他恼恨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有仔细打理一下自己，以至于现在要在师父面前露出这么邋遢的一面。因着这种想法，杨戬甚至没有注意到茶水是什么味道的。

玉鼎微顿一下，指尖还是碰到了杨戬的发丝。白皙穿进黑色的瀑布里面，缓缓梳动。杨戬的头发被玉鼎奢侈的用法力理顺、蕴养，逐渐变得顺滑。水汽被蒸干，玉鼎伸手一抓，一条白色的发带便出现在了他的手中。虽然没有给别人束过发，但是左右玉鼎也不是要梳多难的发式，于是也很顺利的就把软滑的头发梳理在一起，用发带绑了起来。

杨戬赶紧一口喝光杯子里的茶。本就不大的一个杯子，一口喝光也不算勉强。温热茶水落入腹中，然后一股灼热的、让人连灵魂都好像陷在云里的感觉升起，让杨戬手脚都发软的几乎要使不出力气。

“玉鼎师兄——”平素一向沉默的灵宝慌张的架云飞过来，都顾不上要下来步行进金霞洞、差点撞在墙上。

急忙稳住身形，灵宝一头大汗、眼角带泪，好像经受了一个多么巨大的打击一样。

“玉鼎师兄，我的——”

灵宝脚步一错、差点把自己绊倒。

等等。

什么味道？

他有些狐疑，又仔细的闻了闻。这种香味……这种带着清苦的甜……

表情空白几秒，灵宝突然痛哭出来。

“我的夫人——”

灵宝性情沉稳，少动怒气。甚至就算有人故意激怒他，他也往往一笑置之。不爱美色，不爱与人相斗，口腹之欲无所谓、名声也无所谓，除了不怎么爱说话、包容到有些懦弱的地步之外，可以说灵宝的性格接近完美。

只是有一点。

他喜欢做法宝，喜欢养灵植。

灵宝把出自他手的法宝看作孩子，把他日日以甘泉浇灌的灵植当做妻子。

无论是神仙还是凡人，大部分在这方面的态度都是一样的。孩子嘛，和这个叔叔那个婶婶亲近一些没关系，反正还是自家孩子，活着就行。可妻子怎么能让出去呢。

被自家师弟、啊不，师兄夺了妻子的灵宝痛苦。更悲伤的是，他打不过玉鼎，甚至连试一试的欲望都没有。

灵宝没有注意到，玉鼎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傻子。

不是玉鼎欺负灵宝，都知道灵宝的喜欢侍弄这些东西，所以阐教种着的药草多是由灵宝打理的，药园更是设在了灵宝洞府附近，有需要的时候自然该是去药园取要，而且玉泉山终年苦寒，除了一些特殊的灵植之外寸草不生——就连这点能在雪地里面生长的植物，也因为玉鼎的不喜而被埋在了雪中、早就不知道被冻成什么样子的冰雕了。

所以，玉鼎去灵宝那里采药是完全正确的、合理的、不容置疑的。

灵宝眼中带泪，不自觉上前一步，直勾勾的看着杨戬手里的杯子。杨戬被灵宝炽热的目光看的手足无措，眼前这人是他的师叔——杨戬暂时还不知道他师父玉鼎真算起来才在师门里面排在末尾，而他喝了……呃……是他的师父给他煮了……咳，他师叔的“夫人”。

听起来很怪异。

杨戬现在也感觉很奇怪。

但是杨戬又不能像玉鼎真人一样，完全不理会灵宝。杨戬此时还没有养出八面玲珑的本事，他迟疑的把杯子递了过去、眼神真诚。

“……给您？”

灵宝先是呆愣，然后悲从中来，捧着杯子便又哭了出来。

下一秒，灵宝连人带杯子都被玉鼎用法力扔出金霞洞外，栽倒在厚厚的雪里。灵宝是神仙之躯，本来应该不怕冷的，不过也抗不过玉泉山的寒雪，忧郁片刻之后便抱着杯子、一脚深一脚浅的走了。

不是不能架云，实在是思念已去的不知道第多少房夫人，无心顾念这些杂事。再说了，这雪就和他的心一样冷，冰凉的温度能让他冷静下来。

玉鼎真人还不知道他的好师兄在发什么疯，不过他也很有可能已经习惯了。

看着杨戬，一向淡然的神仙突然有些茫然。

虽然之前元始天尊把事务交由玉鼎、让玉鼎担起本来应该是他这个师父所负担的职责，玉鼎也不能说没有教徒弟的经验，但是那与现在又是不同。那些都是神仙，入门之前早就修行许久，知道该做什么、该怎么做，而杨戬则是完完全全的一片空白。教起杨戬虽然不能说和教导婴孩差不多，但是也并没有容易太多。

要叫他如何悟道、如何修炼，帮他塑根断骨、打通经脉，然后再挑选功法，助他修行，避免他行差踏错、反伤了自己。

说起来好像很简单，但是实际上却并不容易。不说其他、只说花费的精力，便已经让人难以想象。

杨戬对玉鼎真人好感还算高，只是敬畏由于亲近不足，并不敢造次，玉鼎则更不是个会温言软语待人的，被玉鼎的分神温言以待的倒是有，只不过下场嘛……

帝俊羲和不是很想发言。

总而言之，不说也罢。

于是，拜师第一天，师徒两个人既没有一起熟悉师门环境的师生活动、又没有推心置腹感人肺腑的交谈。玉鼎拿出一部简单的功法，让杨戬自己去看、自己去感悟。

杨戬身上本来就是有灵根的，只不过之前灵根被封印了。但是后来元始天尊替杨戬解开了封印，于是这灵根已经能自己慢慢吸收灵气、提升杨戬的体质了。可是凡间毕竟清气稀薄，而杨戬又不会自主去吸收清气，所以淬体的进度一直很慢。

但是，有了灵根和天眼，杨戬注定了修行之路会通达顺畅，如今一切都要看他的悟性。他就像是一口大缸，天生注定能装许多水，只不过最后到底有多少水还要看杨戬打水的本事。

外面一片大雪，杨戬的身体还承受不住这种寒凉，而且他也没必要非去外面修炼。闭关之所是玉鼎所在，自然也不是杨戬该去的。拿了玉简，杨戬回到卧房，坐在了石台上的蒲团上。

玉简置于眉间，杨戬的神识被牵动，他先是一惊、因为这种不受控制的失重感而有些不安。随即，杨戬又想起来这是师父给自己的东西。虽然才刚拜师，但是杨戬莫名其妙的很相信玉鼎真人，更是不相信玉鼎会害他。大概是看起来萧肃清朗的玉鼎真人实在是太过清冷孤高、好像离翻滚的红尘有千万里，这幅样子实在是不能与阴谋诡计联系在一起。

心神浸入，杨戬漂浮在一片星空里。他从没感觉自己如此轻盈，只觉得每一寸的骨与肉都在舒适的叹息。而他，则坐在世界的正中间，慢慢的旋转。

温暖一阵阵的冲刷过身体，灵台一阵清明。杨戬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字，他想看，却看不清楚，越是努力视线便越是迷蒙，一直到他控制不住的合上了眼睛。

玉鼎来时，杨戬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