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事实证明，没有任何一个神仙是无所不能的。

至少有赫赫威名的玉鼎真人如此。修为高深天资不凡如何、一剑斩杀了数不清的神仙妖魔又如何。还不是搞不定一个小少年。

玉鼎真人突然意识到，杨戬和阐教外面的其他人不同，虽然杨戬刚入山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杨戬不是很怕他，所以强硬的口吻在杨戬这里完全没用。

“别哭了。”玉鼎的声音依旧带着股挥之不去的冷淡意味，听着不像安慰，倒像是命令。他僵硬片刻，还是把手搭在了杨戬的肩上。

杨戬也变得僵硬起来了。

他突然转身，眼圈潮红但是没有多少湿意，氤氲着水汽的眼睛瞪着玉鼎。

“我没哭！”

男子汉大丈夫，他怎么可能因为这种小事就哭出来。

“既没有，那便擦干净。”玉鼎真人也没再纠结这个，而是递过去了一张丝帕。

非是他突然情商上线，而是玉鼎真人以为是杨戬有哪里不适，这才没有继续问下去。神识扫过杨戬的身体，除了提升体质淬炼身躯留下的一点疲惫之外，玉鼎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他的医术比不过专精此道的医仙，但是也不应该犯这种错才对。

可能凡人就是会更脆弱一些?这么想着，玉鼎决定，再改一改杨戬的药方。只像现在这般，用一些性情极其温和的灵药来缓缓蕴养身体怕是不够，还应该再专门开一些药来给杨戬。

左右玉鼎并不在意这点时间，所以他很快就给杨戬开好了药方。只是要苦一苦杨戬舌头和灵宝的心了。前者其实还好，杨戬不是没吃过苦药，昔日还会撒娇不想喝药、现在却是不会再这样了。灵宝才是无辜，好好的老婆又少了许多，偏偏“采花贼”他还打不过。

只能叹一句命运无常人心不古，然后默默看着自己其他的美妾。

见到素白手掌里面的浅姜黄色帕子，杨戬飞快抽了过来、有些粗鲁的擦过眼角。帕子的布料细腻的宛若一捧被限制了形状的水，即使这样，眼尾也没有一点痛意，只是泛着红晕。

回答了就好像真承认自己哭了一样，不回答又有些不尊重师父。杨戬一口气不上不下，既低不下头又不想玉鼎生气。他微微扬着下巴，看向玉鼎，眼里是不自觉流出的控诉。

这种情态要是出现在一个成年人身上一定很不招人喜欢。但是出现在杨戬这种少年身上，却带着点可爱的意味来了，尤其是这个小少年长得还很好看，因为受了些日子的苦、看起来有些可怜巴巴的瘦小，让人恨不得揉一揉捏一捏、再投喂些甜甜的点心。

玉鼎看不出杨戬哪里可爱，更读不懂漂亮的小少年仰头撒娇有多让人难以抵抗。他只告诉杨戬，药浴已经备好，泡完之后早点休息，明早还要继续修炼。

至于时间，日出之前杨戬就要把体内的灵气运行一遍，然后盘膝打坐、吸收日出之时的紫气。再之后，便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现实练些基础的锻身决，再来练剑招，劈砍千万便，自然也能得到一点真意。这些都做完，便可以做些不劳身的，感悟真意、吸纳清气，早日把身体淬炼完成，开始练习架云纵地之术。

玉鼎自己善征战，但是对杨戬这个弟子，却并不要求他一定也要如此，更不想看到一个遇到事情只会傻乎乎的向前的徒弟。况且杨戬修行之路才刚开始，又如何比得过其他人，不过是先练好金光纵地，万一遇到什么麻烦方便脱身。

玉鼎把杨戬的一天安排的满满当当，甚至，在他的预想里面，根本没给杨戬留下用餐的时间。倒也不是玉鼎刻薄，只是他平时也是如此，仙人不需要吃饭，吃东西除了为了灵植里面的灵气增益之外，也只是出于口腹之欲罢了。但是玉鼎一看不上那点子增益，二没什么口腹之欲，他自然也希望自己的徒弟别总盼着用外物增强自己的修为，沉溺于欲望之中。

但是，久不与凡人往来的玉鼎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凡人是要吃饭的，小孩子尤其是这样。

成年人还能一颗辟谷丹或者用法力变出一些食物来打发掉，但是小孩子却不能如此。辟谷丹和变化出的食物只是能让人不饿，可却不能让没有法力的凡人长久靠这个维生，一般都是刚入门不久的、还不能完全辟谷的修士使用。至于小孩子，还要长身体的小孩子不吃凡物的问题会更大。

玉鼎没有注意到，杨戬本人也没有注意。一来他现在恍恍惚惚、玉鼎说了什么只是大致有一个印象，就算他听了，恐怕也是反应不过来的。毕竟吃饭对凡人来说实在是一个不用特意安排出来的事情，无论是山珍海味还是粗茶淡饭，人总是要吃饭的。谁知道玉鼎没有说出来就是真的没有吃饭这项安排呢。

一直到玉鼎离开，杨戬才缩成一团，狠狠抱住了被子。

他……他都干了些什么啊——

即使心里已经在土拨鼠尖叫，杨戬面上还是勉强算是正常，只是脸颊眼尾都带着红晕，耳尖也滚烫发热。

尽管不是第一次社死，但是这次却是杨戬最想原地去世的一次。他怎么就……怎么就能……

明明也没怎么样，师父……真人对他很好，明明冷冷淡淡的却很细心，现在他有了遮风避雨的栖身之所，有了拜师学艺的地方，救母报仇不再只是远不可及的一个愿望。一切都很好，不是吗？

然后，他莫名其妙差点哭出来。

脸埋在被子里面，原本微凉的布料被杨戬脸上的温度蒸的滚烫起来，连呼吸都是灼热的。眼睛更是被这种热度熏的有些难受，滚烫的温度和稀薄的氧气让原本就一片糊涂的头脑也越发混沌起来。

杨戬推开被子，整张脸红彤彤的，像一颗果实。尴尬到了极点反而会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摆烂冲动，然后等到下次想起来的时候继续尴尬。但是至少现在，杨戬还在麻木期。

算了，就这样吧。

总不能让他现在顿悟穿梭时空之法，然后回到刚才、给那个矫情的自己一拳。

掀开被子，这是玉鼎原本给他自己准备的床，虽然沉迷修炼悟道的玉鼎真人几乎没用过。但是这种高度对杨戬来说还是稍微高了一点点，倒是并不影响他上床就寝，只是下床的时候……咳，坐在床边脚不沾地的杨戬需要跳下来才行。

给杨戬的衣服是法衣，不沾污秽、可避寒暑，并没有什么会脏的概念。杨戬之前有母亲在，虽然本质上是个调皮的男孩子，玩的上头了也不在乎衣服脏不脏，但是瑶姬会温和的教训杨戬，让杨戬养成了好习惯。只不过学好难学坏却容易，再好的习惯经过一路流浪也被迫改掉了。

可是玉鼎却有洁症。即使是不会脏的法衣，玉鼎也准备了很多。反正这布料也不是凡布，变成法衣亦是不需要动手裁剪缝纫，只是耗费了些法力罢了。

杨戬本来就要出发，又想起玉鼎之前的情况、于是又转了回来，捡起自己之前的习惯，认认真真挑了一套白色新衣。

在他的印象里，玉鼎真人喜爱浅色衣物，常穿雪色白衣。

玉泉山孤冷。

外面没有一点活气、只有风声，金霞洞里面也是一片冷肃。可以说，整个玉泉山最有活人气息之处就是杨戬居住的那处了。

这长长廊道里面倒是不缺会发光的蚌珠和鲛珠，这两样都极其珍贵，相当于蚌精和鲛人的精元所在，比起内丹也说不上哪个更重要，但是在阐教，这只是个用来照明也不可惜的东西。杨戬看不出这是何物，只觉得这珠子很是好看、把整个通道都照的亮堂堂的。只是颜色冷了些许，让整个洞府看着都冷冰冰的。

杨戬自然是不会怕自己一个人的。

走过通道，便来到了汤池。门是带着凝神香味的神木，遮挡视线的屏风也是鲛纱所做，地上铺的兽皮一片雪白、不见一点杂色，来历想必也不会平凡到哪里去。杨戬推开木门、绕过屏风，踩在兽皮上，把衣服放到一边，解开衣带、步入了池水之中。

温泉的水微微有些烫。玉鼎在里面加了药材，此刻原本应该清澈的池水泛着一点绿色，不过味道倒是不难闻，是一点药材味道和清凉香气交织在一起。

药浴接触到皮肤之后，凉而微微有些酥麻痛意的感觉便升了起来，池水又是热的，凉与热的并奏很是奇怪。

不过，身体被淬炼改造而产生的酸痛却是好了许多，让杨戬不由得又把身体往水中埋了埋，一直到肩颈都没入水中、呼吸有些困难为止。

药浴虽然好，泡久了却会有些头晕。杨戬没有泡太久，起身擦干了身上的水、然后穿上了里衣，又原路回到了房间里面。至于池中的药浴，此处本来就是活水，只是有阵法在其中、会在需要的时候拦住水流。杨戬既然已经离开，那里面的水自然会流走。

虽然心里觉得玉鼎真人性格温和，换句话说就是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但是却很好欺负——或许死于玉鼎本命剑下的神仙鬼怪及昆仑山金仙会有什么不一样的看法，可这可是自己的师父——未来师父也是师父，杨戬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招惹玉鼎不高兴的想法。

泡过药浴，又是香喷喷的一团的小少年便有把自己埋在了被子里。把云抽成丝、由织女织成的密密的帘子过滤了外面的光亮，床帐里面是隐隐约约的微光，还浮动着清浅的香气。

身下是许久不曾感受过的温软床榻，被子环住整个身躯，杨戬有意识的缩成一团，用被子紧紧环住自己，然后合上了眼睛。

今夜梦里无血色，只余金字映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