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离

太子殿下窝在软榻边，一发呆就是一个下午，言冰云几度看他，皆见魏无羡一言不发的望着窗边，一动不动，神情茫然。

料想他当真是被吓坏了，魏无羡自小被保护得太好，不懂权谋算计之道险恶，只觉得每个人都该好好活着，更不敢去想一向对他好言好语的父皇，会这样冷酷无情的去随意拿捏人的性命，要这阖宫里的人尽作壁上观，缄口不言真相。

言冰云把手中书册合上，终究还是不忍：“阿羡。”

魏无羡就转过头，茫然的看着他。

“明日我就带你出去，去散散心，好不好？”

魏无羡摇头：“父皇不会要我出去的。”

言冰云道：“会的。”

他顿了顿，才道：“北堂弘程，他今日便走了。”

魏无羡眼底有片刻的错愕，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终究只喃喃道：“好快。”

其实早已过了半月有余，只是他混沌不知时间快慢罢了。

言冰云望着魏无羡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下也是痛楚，终究于心不忍，长叹一气。

“那……阿羡想不想再见一见他？”

话音刚落，只见魏无羡睁大眼茫然道：“我……可以吗？”

言冰云心下苦笑。

“可以，阿羡。”

当然可以，只要是魏无羡想的，他又有什么不会为他去做呢？

去瞧一瞧也好，让魏无羡彻底断了那些念头，再不要想其他的。

午后，魏无羡终于出了东宫，往洗丹殿而去。他一路行至门外，却在门口僵住，喏喏不敢推门。

他怕极了见百里弘毅对他冷着脸，一句话也不肯讲。

门突然开了。

魏无羡冷不防的被人开了门，仓皇抬头间，却见百里弘毅站在他面前，望着他。

“殿下。”

一别半月，魏无羡再也瞧不出百里弘毅身上有半分受伤的痕迹，连面色都是非常平静，一袭紫衣雪袍，连头发也用白玉簪冠起，看起来已经同这里要格格不入了。

魏无羡怔怔地看着百里弘毅，良久，轻轻道：“我……我还能进去吗？”

百里弘毅退开半步，忽然去牵魏无羡的手，把人拉进来了，再顺手将门带上。

他低头问魏无羡，“一别数日，殿下怎么要跟我这么生分了。”

魏无羡情知百里弘毅是在要他不必介怀，可他此时哪里还能去笑着应他。

他慢慢地摇摇头，“我没有……弘程……你可还好吗？”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问了胡话，百里弘毅当初伤重至此，又好的到哪里去？

百里弘毅道：“倘若要瞒殿下，必然是瞒不过的。只是如今已经无碍了。”

魏无羡道：“那你怎么把手背在后面，北堂弘程，你总当我是傻子。”

百里弘毅身子一僵，反倒无奈一笑。他的伪装在魏无羡面前，从没成功过，不是他不行，而是魏无羡太纯粹，太了解他。

他于是把袖子撩开，向魏无羡展示那一道狭长而深的伤口。

借着魏无羡对他最后一点的同情心。

魏无羡默默看了片刻，然后把眼转开，只觉得鼻子酸涩，他想要说好多的话，可他怕那些话说了，只换来百里弘毅平静客气的答案。

百里弘毅安慰他：“如今能站在这里，还要多谢殿下。”

他早知皇帝用心险恶，可他需要一个契机，从这里离开。

在大魏部署多年，也终于到了可以离开的时候，皇帝要处死他，而他要从这里逃出去，易如反掌。

可偏偏有个人，去为他求了情。

这是他跟魏帝的对弈，魏无羡是那个横冲直撞上来，把棋子尽数拂落的人。

他知道魏帝老谋深算，轻易不会变了念头，可愈是这样，他就愈无法想象魏无羡究竟做了什么，才让皇帝改了主意，倒让他如今堂堂正正的回去了。

他来时孑然一身，走时却多了满心牵挂。

他只低头瞧着魏无羡的脸，心底忽然有股冲动，几乎要脱口而出。

他想带着魏无羡走。

他知道自己该离开了，可却忽然有了如此舍不得的东西。

在见过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后，就更不愿意松开手，把他拱手让人，此去经年，魏无羡离他千里之外，他再也见不着他看不到他。

甚至要在将来得知魏无羡娶了什么太子妃，纳了什么美妾……光是这样想着已经让他几欲发疯。

可他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带走魏无羡，这想法太荒唐，太可笑，魏无羡是大魏高高在上的太子，而他不过一个弃子，哪怕回去了，也是艰难险阻无比，更何况，魏无羡不会跟他走的。

他又算的了什么？

唯有一步一步踏上最高的地位，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百里弘毅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

他不像魏无羡，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他的每一点点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是他费劲辛苦夺来的。

所以他终究狠下心：“多谢殿下，弘程……拜别殿下。”

“此去经年，还望殿下……多多保重。”

魏无羡只一言不发地杵在那。

他是疯了一样想见百里弘毅，可人如今就在他面前，却发现终究于事无补，说什么也没用了。

什么别离，只怕是永生永世，再不会相见了。

百里弘毅取了什么东西下来，轻轻递给魏无羡，温声道：“完璧归赵了……兴许多亏了殿下这么一点祝愿，才让我没有命丧于那里。”

红绳新取，魏无羡却再不肯接了。

他沉默片刻，摇头道：“不必还给我了……你若是还愿意要，就留下好了，我……左不过只是身外之物罢了。”

他这时才想起，自己似乎从没真正送给百里弘毅什么。

从前他要同他分享好吃的糕点佳肴，再或是什么有意思的小玩意，想要让百里弘毅瞧一瞧，可这些都不过是即兴念头，不值一提，却从没有真正拿得出手的东西，如今要分别了，竟然还要拿这么一条普通的红绳来搪塞他，实在难堪。

外头车马备齐，百里弘毅收回了手。

“那么，它就是我的了，我便带着殿下的祝愿走。”

魏无羡点点头，只觉得眼睛发酸，“嗯……你去吧。”

他低着头，看不见百里弘毅的脸，却见须臾后，男人转身慢慢而去，独留他一个人在这，心口钝痛如刀搅。

魏无羡忽然想起，百里弘毅还不曾兑现他的那个承诺。

等他回来，要祝福他终于成人了。

“你才在骗我……”

他低低喃喃，犹如自言自语般，终究没任何人再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