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脑子一团乱,只知道墨染受了伤被带走,却全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罪名,什么样的大错。
不是说要替父皇做事吗?为什么反倒突然引来如此杀身之祸?
皇帝脸上那一点笑意随着魏无羡的话一点点冷了下去,他看着魏无羡趴在他膝上,忽然伸手止住魏无羡的话,面色少有不耐:“阿羡,深夜来惊扰朕与你母后,只是为这个?”
魏无羡身子一僵,已然听出皇帝口中不耐,可他倘若退却了,明日只怕便要见到百里弘毅身首异处,心下一横,说:“是,求父皇开恩……墨程一向对忠心耿耿,哪怕骤然有错,您也看在他为您做事,暂且缓他一命……”
“忠心耿耿?”皇帝突然反笑道:“他一个北国质子谈何对朕忠心?阿羡可知他犯了什么错,竟要这样不管不顾的冲来找朕要人。”
魏无羡怔在原地,半晌,懦儒道:“什么?”
“晋王来使入京,为求两国交好,友谊长存,而百里弘程却私自带人出关,意图截杀使臣,阻碍两国友好,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不是的!”魏无羡不可置信道:“父皇,不是您要……是您……”
皇帝冷声道:“太子说胡话了。”
根本不是这样的!
百里弘毅分明是领命离京,他知道,皇帝也知道,这满屋子的人都清楚,可却没有一个人出来否认,恍若未闻,仿佛那才是真相。
魏无羡踉跄后退半步,脑中一片混乱。
他父皇要杀墨程。
皇帝原本就不希望来使入京,却也不想出手做绝,那么就需要一个人来做这件事,一个不属于大魏的人。
他培养百里弘毅几载,也不过就是为了寻一个合适的机会抛出这枚导火索,引北国战火烧身。
倘若百里弘毅得手,李炬峣身死,那么自然算盘打响,皆大欢喜,若没得手,大魏就交出百里弘毅替罪,无论如何,北国再无可能同晋交盟。
这是几乎完美无缺的法子。
可这法子里出现了变数。
年轻的太子慌张下拜,额头抵着冰凉地阶,声音痛楚:“父皇若要对墨程做什么,便从儿臣身上先经一遭,儿臣……儿臣不想看他死,倘若非要他死,就先杀了儿臣吧。”
这话犹如洪雷炸响,刺得皇帝心口一痛,也把魏无羡吓了一跳,他自知自己贪生怕死,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可他当下脑中混沌,这话便脱口而出,直直地刺向皇帝。
“阿羡!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皇后厉声训斥,可这一次,魏无羡却只保持那么一个姿势,大有动了真格之意。
皇帝突然扬手一个巴掌,竟直直朝着魏无羡而去,骂道:“混账!”
他怎么也没想到,魏无羡竟动了这样的心思。
魏无羡生性温和随意,对谁都是那样一副笑脸,对谁都要掏心窝子的和善,可恰恰是这样,反倒更让常人辨不出他究竟喜爱谁,偏爱谁,他知魏无羡对百里弘毅上心,却不曾想到了如斯地步。这变数让他始料未及,竟怒急攻心,就这么打了下去。
魏无羡自有记忆而起,从没被皇帝打过,满屋子的人乌泱泱下跪求皇帝消气,而他跪在中央,捂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非要这样呢?
非要有人死才好吗,他不过只是想留着百里弘毅,留他在身边,让他陪着自己而已。
怎么要这么难?
“来人,把太子殿下送回去,没有朕吩咐,谁也不许放他出来,太子就给朕好好的想明白了,再来见朕!”
有人来抓魏无羡的肩膀,他并非习武之人,轻易就被擒住,眼看就要往外而去,再没有机会,魏无羡脑中一热,竟挣脱了人,直直朝一旁玉柱撞去。
耳边是母后惊声叫唤,魏无羡摸得一头温热,只觉得有什么咸咸涩涩的东西缓缓流下,再然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摸不着了。
睡梦里也不曾安稳,他眼睁睁的看着百里弘毅衣裳破碎,白衣染红,躺在一地枯骨里,再没有醒过来。
魏无羡就哭着爬过去,去握他的手腕,他听见自己问百里弘毅,说为什么骗他,为什么不收约定。
收了自己的东西,怎么还不做数呢?
那梦太可怕,魏无羡睁眼时,眼角还是湿漉漉一片。
“殿下醒了,殿下醒了!”
魏无羡只睁着眼,茫然地望着顶上华翠。
有什么人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腕,轻声道:“阿羡。”
只那么轻轻一声,魏无羡却忽然起身,搂住言冰云的肩膀,哭道:“言哥哥……你救一救墨程……你救救他!”
他从来就不是有主意的人,抓住言冰云,就像抓住救命稻草,只恳求言冰云教他一条路,一条能救百里弘毅的路。
好半晌,才听言冰云苦涩地说:“陛下……让殿下自己选。”
“处死他,或是送走他,越远越好。”
魏无羡惊声道:“我不要!”
他太贪心,既不想让百里弘毅死,更不想让他再也见不着百里弘毅。
“没有不要。”言冰云的声音里是深深的疲惫,
“陛下让殿下自己选,已是格外开恩。”
皇帝怎么会允许百里弘毅再留在魏无羡身边。
他捧在手心宠爱的明珠,宝玉,却把自己的心给了一个再卑贱不过的庶子,废人。
他想魏无羡年纪小,兴许一时被迷了心智,把人送走,日久天长,他会知道自己当初说了多么可笑的胡话。
“不……我不想……”魏无羡声声惶恐,“我都不要……”
“阿羡!”言冰云突然抓住魏无羡,声音怒极。
“你别再胡闹了,他是什么人,原本就是给你可有可无的玩物,你却为他寻死觅活,陛下这次有多伤心失望,你全然看不见吗?百里弘程不过一个无人问津的质子,用他换那些再合适不过,可因为你,皇上要饶他一命,你却还在这里怨天尤人。魏无羡,你可还记得你是这大魏的太子!是未来的皇帝!”
他当真是怒极了,从他得知魏无羡说要陪着百里弘毅一起死,就已经理智全无了。
未来的皇帝。
魏无羡兀自睁着眼,脸上怔然无措。
他其实哪里想做什么皇帝呢?
他知道自己天资平庸,从来不能像父皇那样运筹帷幄,有棘手的事情,总想着要避开,退让,他就是这么个懦弱没用的人。
可他却还是被捧在高高的位置上,束手无策,空有太子的虚名,却连人也留不住,守不下。
今日不松口,或许明日就要看百里弘毅身死,他没得选。
百里弘程在北国也是太子,无论如何,想必也比在这供人差遣,俯首称臣来的舒服,是不是?
那么送他回去,便叫他回了自己的家乡,继续做他的太子,他父皇母后失去他这样多年,想必会好好待他,不叫他满身鲜血躺在地上,是不是?
魏无羡面容灰白,唇色惨然,好半晌,低低吐出几个字。
“让他走,走好了。”
走得越远越好,回去做他尊贵无比的太子去。
他们原就不是一路人,只是百里弘毅待在魏无羡身边太久了,让他恍惚忘了百里弘毅是个什么人,跟他隔着多远的距离。
魏无羡这样一句一句地安慰自己,眼泪却从脸上一滴一滴的滑落,把枕巾都尽数濡湿了。
偌大的东宫如无人之境 只闻得压抑不住的低声啜泣,言冰云抬手想要摸一摸魏无羡的脑袋,却终究还是无可奈何的放下。
魏无羡那一撞,虽然不致命,却也破了好大一块伤口,皇帝禁足了他,除开言冰云,再没有人能来看他。
他恍恍惚惚了几日,最终也好似把自己说服了。
回去挺好的,早些走吧。
如此,真算是因祸得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