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在范清绥的庭院中萎靡不振地待了半日,内心深处终究无法割舍对林婉儿的挂念。
这位一贯乐呵呵的少年,在反复思量后,到底是给自己找寻到了一丝慰藉。
他与婉儿之间的微妙情感,眼前正是彼此在迷雾中的徘徊着,眼见终于要寻到了出路,却总不至于因一个遥不可及且有虚无缥缈的可能性,就轻易放手那位近在咫尺、如鸡腿般诱人的心上人吧?
人皆有情感的牵绊与欲望,范闲自问并非超凡脱俗之人,亦无法即刻斩断与婉儿的情丝。
他烦躁地搓了把脸,经过一番自我抚慰,终于是重振些许精神。
范清绥虽然没有他心态豁达,但是此刻亦无从验证心中揣测,而且她与李承泽的纠葛比起范闲与婉儿来,更为复杂深沉,总不能因自己这无端的猜测便与对方生隙。
她思索再三,也未能理出头绪,反而徒增诸多烦忧。
于是她干脆什么也不想,身体后仰,长腿轻舒,径直躺下。
庭院每日皆有仆人悉心清扫洒水,范闲对此并无介怀,效仿清绥躺于地面,双手垫于脑后,慵懒地凝视着阳光在院中缓缓散落。
她院中有一方浅池,池中几尾肥硕的锦鲤悠然游弋,激起细微涟漪,阳光穿透水面,映照其上,如同洒满一层闪烁的碎银,赋予池水熠熠生辉。
锦鲤悠游,时而驻足,范闲侧目凝望良久,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感慨,轻轻叹道:“我有些想奶奶了,也不知她近来过得开不开心,你说…咱还能带着我师父和五竹叔一起回儋州给他们养老么?”
范清绥顺着范闲的目光往池子里看去,池水静默无声,她也没能给出范闲想要的答案。
……
振作起来精神的范闲带着滕梓荆于药房研磨新药,而范清绥则无所事事地翻阅起店铺的账簿。
正值烈日当空,府中有一名侍女引领靖王世子李弘成进入范闲院中。
范闲一看见他,便满脸笑容的直呼老李,李弘成却被喊的一脸茫然。
范闲又说这么喊着显得亲切,李弘成脸上随即绽放笑容。
二人寒暄一番后,李弘成这才道明来意,他今日前来,是替二皇子李承泽来约范闲明日想见的。
范闲一挑眉,问去哪里。
李弘成却并没有先回答,而是四处巡视一番,在确定这院中没有范府两个姑娘的身影后,这才说出了地点。
自然是去醉仙居,有司理理姑娘相伴。
范闲一怔,李弘成嘴里却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正在磨药的滕梓荆却重重一咳,似乎是被药粉呛到了一样,引得李弘成跟范闲同时往他的方向看去。
……
是夜,范闲带着慢火熬制了八个时辰‘清肺止咳’的药水,在滕梓荆的一番调侃之中,‘坦荡’的以一个医者的身份,去了皇家别院给林婉儿送药。
范清绥却是早早就熄灯休息了,她接连几夜都没睡好,纵然是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在加上明日还要去街上店铺巡店,一早便要出门,着实是熬不住。
次日清晨,范府门前并排停着两辆马车。范闲立于一侧,范若若和范清绥站在另一侧。
范闲一改常态,身着浅色衣衫,更显英挺修长,范若若却紧皱秀眉,她今日身子不爽利,既不跟范闲去赴约,也不跟范清绥去巡店,但却总觉得心口有些不舒服,似有重物相压在心底一样。
她有些不安,范闲瞧了出来,顿时对着她一顿安抚。
临行前,范闲又注视准备登上另一辆马车的范清绥,试探提议共乘一车,言道:“我先行至醉仙居下车,让滕梓荆带你巡店,待你查毕,我们的事也该结束,咱们再一起回家,若是晚了些,我便在那里稍候片刻,趁机蹭二皇子一顿饭,你看如何?”
深知范清绥与李承泽平日相见不易,范闲乐于成人之美,更愿妹妹心情舒畅。见她脸色苍白,范闲心中怜惜不已。
范清绥稍作思忖,果断提起裙摆,登上范闲的马车。
范闲见状,嘴角微扬,亦快速步入车厢。
滕梓荆坐在外面,长鞭一扬,棕色的马儿仰头啼叫一声,马车悠悠晃晃的离开了原地。
范若若在门口久久未动,眼见马车即将离开自己的视线,她心中忽然猛的一颤。
……
马车车厢内。
范闲双手环抱胸前,略带调侃的开口问道:“他今日约我去的可是青楼,那楼里的姑娘们美的各具风情,你就这么淡定?”
范清绥倚在车窗边,正用手指绕着车帘子下面的珠串儿玩,闻言,她斜睨了范闲一眼,淡然说道:“真要说起来,比起那些姑娘们,我觉得他对你更感兴趣,你在他心中的分量可是很重,与其盯着别人乱吃飞醋,我更愿意盯紧你。”
“可千万别。”
范闲连连摆手自证清白,然后又故意道,“我心中可是只有婉儿一人,其他人任谁都不行的。”
“哦?”
范清绥坐直身躯,面带笑意,“那司理理姑娘呢?听闻今日二皇子殿下可是特意请了司理理姑娘来以琴音相伴,小范公子心中对这一番安排可还满意?”
范闲被她一番话说的汗毛直立、脊背发凉,他搓搓胳膊,紧张兮兮的看了眼外面,压低声音说道:“这话你跟我说说也就得了啊,可别让婉儿听见,我这前不久才刚刚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跟她解释清楚,她才勉强相信,心中或许还有存疑呢,若是在听见点风言风语的,我可真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
范清绥也学着他的模样刻意压低声音,狡黠地承诺:“范公子放心,我定会严守秘密,绝不让人知晓你这位红颜知己……”
范闲望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终究忍不住嗤笑一声,唤她一声“臭丫头”。
正当兄妹二人互相调侃之际,马车摇摇晃晃行至牛栏街,范闲透过车窗,忽然觉得此地似曾相识。
滕梓荆笑着应道:“这正是你痛揍郭保坤之处。”
话音未落,他忽然想起一事,追问范闲何时偿还欠他的那头牛。范闲笑言,待他们同返儋州,便将牛兑现给他。
此刻,范清绥脑海中久未发声的系统骤然发出尖锐的警示声,提醒她危险临近,她瞬间警觉,全身紧绷。
刹那间,数支利箭从车厢前后疾射而来!范闲闻声敏捷侧身避过寒气逼人的箭矢,滕梓荆则松开缰绳,迅疾跃入车厢后方,危急时刻不忘拉范清绥一把。
“小心!”
他神色严峻,一手将清绥护于身后,两人巧妙避开接踵而至的冷箭。
范清绥出行素来谨慎,常用物品常备身边,见两名蒙面女子出手狠辣,她眉宇一拧,反而挺身挡在滕梓荆前方。
蒙面女子的箭矢立时转向她,滕梓荆眼神一凛,正欲上前,却见清绥释放出淡淡粉末,他瞬间领悟,立即屏息。
蒙面女子动作停滞,旋即相继倒地。此处危机虽告一段落,范闲那边却陷入困境。
坚硬夯实的墙壁如同薄纸一张,被人一拳洞穿,一位面容丑陋、身材魁梧的大汉现出身形,他单手扼住范闲喉咙,将其重重摔向墙壁。
范闲面红耳赤,口中喷出鲜血。
滕梓荆与范清绥急忙赶来,只见那人步步逼近范闲。
滕梓荆看清来者,厉声喝道,:“程巨树!”
这一声引起程巨树注意,他转向滕梓荆,两人再度交手。
范清绥见状,几个灵巧的身姿瞬移至范闲身旁,轻轻扶起瘫软在地的他,迅速倾倒下诸多疗伤药物,令范闲苍白的面色逐渐恢复些许血色。
高手交锋,瞬息万变。滕梓荆面对怪力惊人的程巨树,渐感力不从心,节节败退。
范闲擦拭面颊上流淌的血痕,目光决然地对范清绥喝道:“你快走!”
话音未落,范闲已如离弦之箭冲向程巨树,意图牵制其攻势。
范清绥却看的清楚,她心知此刻离去,范闲和滕梓荆必将会陷入更为凶险之境。
来不及思考更多,她果断撕裂束缚的宽大衣袖,手持碎布残片,足尖轻点,径直朝程巨树疾驰而去。
她身似追风,翩然跃起,凌空挥舞足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程巨树周身穿梭。
手中紧握的衣袖,经内力催动,犹如灵动白蛇般缠绕眼前,遮蔽程巨树视线,大大阻滞了他的攻击步伐,却也激起了这位巨汉更为狂烈的怒意。
眼前看不见事物,大大的阻碍了程巨树的进攻,却也惹得这大块头怒气更甚。
程巨树暴怒之下,弃范闲不顾,将气息奄奄的滕梓荆狠厉掷向地面,转而将视线中的“眼中钉”——范清绥锁定为首要目标。
他身型高大,力大无穷,但这也是他的弱点之一,动作算不上特别敏锐,但是难缠。
刚好范清绥的凌波微步却刚好能与他纠缠。
她一向对自己有自知之明,在发现自己的体质成不了什么绝顶高手后,就干脆把逃跑的功夫练到了极致,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跑的快,就能留的小命在,这样即使以后惹了麻烦,也不是那么心虚。
这玩意保命的功法可是一流的!
至少眼前的情况是这样。
一个武功平平的女子却能与八品高手对战多时,这种事说出去任谁听了都是种笑话,此刻竟与八品高手程巨树缠斗良久,这一幕看似荒诞,却真真切切地在范闲与濒危的滕梓荆眼前上演。
目睹滕梓荆状况堪忧,范闲焦急万分,赶忙将其扶起。然而翻找全身,竟无半颗疗伤之药。滕梓荆舍命相护,范闲岂能坐视其命悬一线?
情急之下,范闲嘶吼道:“清清,你还有药吗?!”
“药?”
范清绥百忙中抽空瞥了一眼范闲的方向,看见口吐鲜血的滕梓荆,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将系统调处,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丸统统扔给范闲。
范闲一抬手,将药瓶稳稳接住,慌慌忙忙的将药丸塞入滕梓荆口中,见他不在吐血,范闲顿时松了口气。
高手对决生死只在一瞬间,范清绥走了神去给范闲扔药,程巨树顿时就抓住了破绽,被人戏耍半天,他更是怒火中烧,挥拳的动作都快了许多,范清绥一时不察,后背顿时接连挨了两拳。
她脚下动作一顿,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程巨树可算是能逮到人来宣泄心中的怒火,他接连几招过后,又忽然仰天怒吼一声,伸手就要朝着她纤细的脖颈掐去,他那力道一落,范清绥的脖子怕是就保不住了。
不远处的高楼上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百姓盯着,再加上她生生受了程巨树几招,众目睽睽之下,她也早已没有力气去调动系统。
临昏迷之前,她还颇为乐观的想着,至少晕倒以后不会感觉到痛了吧……可惜了,爹爹下月的生辰,她礼物都准备好了,还没来得及送呢…还有承泽,早知道这样,昨夜她就学着范闲一样再去爬人窗户了…自己还有很多事都没跟他说呢……
可惜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范闲目睹这一幕,睚眦欲裂,奋不顾身地扑向程巨树。
……
醉仙居
李承泽手指在那裂了的盏边缘之上浅浅滑过,裂口锋利,一个不慎,就有细细的血珠从他的指间冒出。
司理理见状,不禁低唤一声,急忙以随身丝帕欲捂住那细微伤口。
李承泽却将手一挥,破裂瓷盏应声粉碎,同时也巧妙地避开司理理柔软的丝帕。
有小厮在李弘成耳畔传来低语汇报,显然并非佳讯,因为弘成的脸色骤然阴沉,尽显忧虑。
李承泽心思流转,目光跟随李弘成苍白面庞移转。
平素风度翩翩、举止泰然的靖王世子此刻竟失了几分镇定,言语急促,礼数全无。
“北齐程巨树于牛栏街行刺范闲。”
手中新换的茶盏闻声微颤,茶汤波动间泛起小小涟漪,李承泽垂下眼眸,问道:“结果呢?”
司理理却恍若未闻,她蹲下身,隔着一方丝帕轻拾地上的瓷片,动作轻巧谨慎,恐步二殿下后尘,一不小心,就会割伤纤指。
“两名女刺客丧了命,范闲那边有一个护卫重伤,范闲本人亦负伤,而且……”
言至此处,李弘成面露犹疑,似有难言之隐。
李承泽抬眸凝视,眼神如箭。
李弘成就接着开口道:“二姑娘今日似是有事外出,与范闲顺路,二人同坐一辆马车,出事的时候,她没来得及避开……伤的比那护卫还重些…”
司理理一个不慎,就让地上的尖锐瓷片隔着丝帕扎透了手指,那瓷片扎的极深,也有些疼,跟那日在公堂上受刑之痛竟有些相似。
李承泽手中茶盏紧握,瞬息间碎裂于掌心,恰是他先前受伤的手,指尖和掌心又添上了几道细碎伤痕,温热茶液混杂鲜血,滴滴答答洒落地面。
他一言不发的起身,无视血液沿指缝滴淌,默然向外走去。
李弘成硬着头皮上前,果断阻拦住他的身影,轻轻摇头。
李承泽面色铁青,竭力压抑即将爆发的情绪。
“让开。”
“你别拦我。”
李弘成苦笑一声,挡在他面前的身影却巍然不动。
“殿下,万万不可。”
先不说眼下范府他们进不进得去,今日约范闲的人就是他,真论起来刺杀这件事,李承泽明面上的嫌疑最大。
李承泽丢了冷静,李弘成却不能。
所以即使他心中也慌,可是却一定要拦着李承泽。
别人的目光此刻想必正紧紧聚焦于此!他也必须稳住阵脚。
司理理用帕子擦掉血迹后,便将那染了脏污的丝绸帕整齐叠起,放在一旁,又不慌不忙的往茶壶里拨着新茶叶。
片刻后,李承泽理智回归些许,他长叹一声,在凉亭中徐徐踱步。
“这件事,怕是要震惊京都…”
恰至此时,他步履停驻于司理理身侧。
司理理低垂双眸,手下动作未歇,适时回应:“过程虽然凶险,但幸好范公子无事,范二姑娘一向心善,也定会平安。”
李承泽嘴角牵起一抹冷笑,眼中寒意渐浓,“如此动荡,却惊动不了你。”
手中茶具一放,司理理款款起身,眼波微漾,柔声反问:“殿下何出此言,理理不明其意……”
“如此大的变故,理理姑娘竟全无讶异之色,莫非早已洞悉一切?”
李承泽不动声色地审视其面容。
司理理反应敏捷,抬眼与李承泽直视,语气中含着一丝无奈:“殿下想如何做?”
李承泽微微一笑,看似随意道:“仅是随口一说罢了,无需挂怀。”
李弘成亦迅速洞察,瞥一眼李承泽的脸色,再看向亭中看似柔弱的司理理,心中已有定计,决定派人严密监视这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