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依稀记得你第一次看到洛可的时候,她是什么样子的。
那时她还只是个三岁小孩。小孩嘛,长得都差不多,可是洛可不一样,她那时手里拎着被掰坏的巴啦啦小魔仙魔法棒,站在幼儿园老师的面前号啕大哭,一边指着对面弄坏了她的玩具的小男孩。她泣不成声,你只能从她的动作中勉强判断出,她要告诉老师,眼前的小男孩弄坏了她的玩具。
不知道为什么你有一种冲动,比如上去给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男孩一个大比兜。在此之前,你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起过这种暴力的想法,毕竟你妈教育过你,要做个淑女,不能随随便便对任何人拳脚相加你也答应好了你妈,就不应该让她失望。可是现在妈妈的话逐渐在你的脑海里变得模糊,好像只是因为那个孩子的眼泪。
洛可那时梳着蘑菇头(你当然早就不记得了,这还是你通过看了你们俩小时候的照片才想起来的),皮肤白净,小脸因为沾满了泪水而显得有些脏兮兮的。你有一种冲动,想上去抱一抱她,安慰安慰这个哭唧唧的小瓷娃娃。你旋即这么做了,并且做好了被她推开的准备——毕竟你也在那个年纪被妈妈推开过。
然而,瓷娃娃只是愣了一下,随后泪水居然真的越来越少,号啕大哭变成了抽噎,然后变成呜咽。到了最后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手里的魔仙棒,只是把一只手指伸进嘴里咬了咬,冲你破涕为笑。
再往后的记忆已经变得零零散散,稍微有些混乱。你的脑子里没有了清晰的时间线,只剩下一大堆五彩斑斓的泡泡。
下一个比较清晰的地方是,在你们成了好朋友之后,你被妈妈送进了舞蹈班,洛可也吵着要和你一起跳——结局是最初的几节课里,老师为你们撕腰撕胯的时候整个形体房中都充斥着她的鬼哭狼嚎。有那么一次下课后,她可怜巴巴地拽着你的衣角,说跳舞太痛了,她不想继续练,你来陪她吧。你那时候才五岁,毫无定力和长远考虑可言。你看着她,又想起来了那个在幼儿园里的小瓷娃娃,你于心不忍。
然而妈妈不可能任由你说放弃什么就放弃什么。曾经的你是个左撇子,妈妈宁愿用塑料尺子把你的手打得通红,也要让你学会用右手拿笔拿剪刀用筷子。至于上兴趣班这种事,更是没得商量。
小时候也许是你不懂事,可是你越长大了越能理解父母的辛苦。他们辛辛苦苦地把你抚养长大不是来看你给他们添麻烦的。你有义务让他们开心点。
比如说,小学时你们班作为书法特色班,每周有一节书法课。你嫌自己的字丑,想要稍微补一下。你妈同意,然而在小升初之前她突然替你停了课。她的说法是,书法对于考初中没什么用,你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只能费时费力,那还是算了。你点头,觉得你妈说得很对。
后来紧接着你的手帐胶带、彩铅、陶笛都这么被你束之高阁。你想大概是因为你从小到大和你的爸妈提出了太多这种要求,他们现在烦了,不希望你再继续下去。照着他们的话做肯定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毕竟你的父母永远不会害你,你心想。
洛可不想和你分开的决心显然大于她对痛苦的畏缩。说来也挺神奇的,一个小孩子居然会有那么大的决心。毕竟洛可虽然不理解你为什么一直在全盘接受爸妈给你的安排……呃,可能因为洛可自己是个三分钟热度的家伙,父母还不需要采取啥措施,她自己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动放弃几个星期前自己还视若珍宝的东西了。
然而跳舞显然不被包含在此列。
你们也正是在舞蹈教室中拉勾,说要做对方一辈子最好的朋友。等到上小学的时候你眼见着身边一对又一对“世界上最好的朋友”相互形同陌路 只能暗中祈祷这种事情不要发生在你和洛可身上。
小时候的洛可玩性大,以你们两个牵在一起的手为中心,像是指南针旋转一样那么转圈圈。她管这玩意叫什么红宝石闪电旋风什么转,总而言之,是个在洛可眼里非常炫酷的名字。你那时听得头晕眼花,可你也得承认你挺喜欢这样的,当周围的景色逐渐模糊,耳边只剩下呼啸而过的风声,你就能暂时忘记一切烦恼,仿佛要从地面上一跃而起。
谁知道这舞一跳就是十多年呢,又有谁知道,当年那个几乎不敢抬眼看舞蹈老师的孩子,如今已经坚定了跳舞是她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呢。
你当然不能忘记,是你爸妈当初四处求人拉关系,你才进了离家一公里左右的,一所教学资源非常不错的小学——当然洛可也在那,并且和你同在一个班。可是时间来到初二下学期,你的学业逐渐繁重,爸妈现在要求你放弃舞蹈,专心致志地准备中考,你并不能答应。你知道这不仅仅是因为你不可以把自己十年的心血就这么随便一晾,让它逐渐退化成你茶余饭后的娱乐活动;更因为你的舞伴洛可还在等着你,等着与你共舞。
你妈骂你没出息。她说她之所以关心你是因为你是她的女儿,至于洛可是什么东西,她根本不在乎。不管洛可现在是好是歹,是死是活,都和她没关系。
她的意思是,你平日里提洛可提得太多,洛可现在拖累了你。
你不能忍受她的说辞。
你为洛可的母亲感到悲哀,和自己认识了几十年的朋友,居然能对自己的女儿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平生第一次和她吵了一架。具体怎么吵得你记不清楚了。你只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在此之前你永远在和你妈让步,可是那一次,你寸步不让。你要跳舞,你要化成一只自由自在的飞鸟。
中考以后的第二天,你妈告诉你三天之后你要去上数学补习班。可是你原本打算先和洛可还有你的初中同学们玩几天的。你知道你事到如今没法回绝你妈,上次,你已经让她不高兴了,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你不能继续任性下去。
于是你很抱歉地给洛可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你要上课,去不了。洛可,你可以想象到,必定嘟着嘴,眉头皱成一团。她埋怨你妈怎么能这样,都不和你商量。你耸了耸肩,说这挺正常的。于是洛可又抱怨你,怎么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答应了。你记不太清自己是如何成功地把这件事翻过了篇去。总而言之,最后洛可告诉你,你以后最好还是和你妈好好说说,还有你爸也是,总不能他们说什么,你就是什么。你那时还答应得好好的。
可惜你很快就把它们成功抛诸脑后。
你还隐隐约约地记得,洛可问过你,这个世界上对你而言谁是最重要的人。那时候你们年龄也不大,可能六七岁吧。你掰着手指头想了一会,好像爸爸妈妈对于你的重要性都差不多,然后,也许勉勉强强能挤进一个洛可来。洛可看着你这副样子笑得挺开心。
她好像不明白你在犹豫什么,她说,难道不应该是你自己吗?
毕竟是洛可,一个从小学三四年级就已经把和父母争吵当成家常便饭的洛可,一个宣称自己毫无集体荣誉感的洛可,对于她而言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就像呼吸一样轻松正常。你有时候不由得对她有些羡慕。
这倒不是说你要变得和她一样。你只是……想要更清楚地看到自己而已。
好在截止到今天,你的所有担忧都没有发生。
直到你发现了自己的异常。
那天你励志要在体育课上的跑步练习冲到全班第一去。可是迈开腿之后你才发现自己的脚步异常沉重。你的双腿被灌了铅,抬不起分毫。你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一个个女生超过你,把你甩得老远,只有洛可还慢悠悠地跟在你身后,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着。
归队以后你只感觉自己很想哭,可是不行。洛可现在看着正歪着脑袋看你。你尝试破涕为笑。你成功了,这一直是你最擅长的事情。只要你假装自己还很开心,负面情绪就永远追不上你。
然而这一次你错了。
当你拿到诊断报告单的那一刻,你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万劫不复之中。好奇怪,你几乎在瞬间确定了这不是误诊,这绝不仅仅是给你做检查的医院是三甲医院而且远近闻名的缘故。你只是感觉好疲倦,你需要尽快回家,然后睡一觉。你倒不是觉得睡一觉明天什么就都能好起来了,你只是太过疲惫而已。
可你爸妈都不答应。你记得你妈直接把尝试先躺在床上睡一会的你给提溜了起来,然后你爸开车载着你们跑向了下一家医院。你把自己的两只手放在玻璃窗上,用手指画着无意义的圆圈。你和你的父母都在沉默,每个人的沉默都震耳欲聋。
随后,妈妈打掉了你的手,你不想这么做,可你还是瞪了她一眼,然后自顾自地画着,把凝结在车窗上的小水滴挤开。
初中的物理知识你还记得一清二楚。水蒸气遇冷液化,放热。可是窗户好凉好凉,你完全感受不到丝毫的热量。你只能将水珠们聚集在一处,看着它们由于身躯太过沉重而缓缓滑落下来。
它们和你的妈妈一起,在悄无声息地哭。
一家又一家,每次医生的表情都是如此的凝重,每次得出的都是大差不差的结果。连你爸的眼圈都开始红了,他时不时地擦干净,在得知你的病目前没有有效的控制方法,更不可能有有效治疗方法之后,他几乎要冲着医生吹胡子瞪眼,尽管他没有胡子。
当然,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霓原是L省的省会城市……要不,您还是带着孩子去B城的医院看看吧。”医生十分为难地看着你的父母,对你们说道。
再往后你们回了家……然后洛可来了……那时你爸正四处打电话,咨询他在B城的朋友,哪家医院比较靠谱,如果你去了首都,要到哪里暂时安顿下来……可是你的心里出奇地平静,好像有什么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你的情绪从你的身体里给剥离走了。你感不到悲伤,感不到绝望,只是手里拿着报告单往沙发上一坐。
你那时只是后悔自己没有及时回洛可的微信,不然,你也许还能瞒她一段时间,不至于让她原本就糟糕的精神状态雪上加霜。
洛可离开之后,你爸从卧室里出来了,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什么事情,你已经很坚定地和他说,你想要再上一段时间学,你不想去B城,你不想要把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浪费在四处奔波上。
你爸的火肉眼可见地就要上来了。你有一种预感,他要抬手打你。你于是一溜烟地跑回了自己的卧室,你妈紧随其后。看得出来她和你有相同的担心,于是她进了你的房间之后把门赶紧反锁上,将你爸拒之门外。
然而你一时忘记了你妈和你爸的想法如出一辙。她开始哭。这是你完全招架不住的,本来你的情绪毫无起伏,你看见你妈抽噎出声的时候也忍不住鼻头一酸。有时候你简直要恨你的共情能力(虽然不应该是现在),你甚至想它要是和洛可的共情能力中和一下就好了。
“妍妍,真的,妈妈求你了……咱们去B城吧,咱们去治病……”
你跟你妈说,你的病不可能治好。你也不想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你感觉自己突然间就开始了无理取闹,尽管你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可你试都没试,怎么知道呢……你看,妍妍,癌症都是有可能被攻克的……哦对,就是因为那个人很乐观,你别这样好不好……”
你知道你妈好像没有说错什么。但是现在的她并不能改变你的想法。你耐心地和你妈说,得了和你相同疾病的病患,没有任何例外,都无药可救。你不觉得这个世界上会有奇迹发生。
再说,您这个时候带着我东奔西跑,会很耽误您的工作啊。
你妈在听见“工作”二字的时候,突然抓紧了你的手。
她说没事,工作可以辞掉我,那么我就有的是时间了,可是你得去B城治病。
你旋即吓得后退两步,尽管你不是没想到过妈妈会这么打算,可你还是不由自主地对于她感到陌生。你拼命摇头,说这不行,您别想乱七八糟的了,我要回去上学……
你妈死命拉住你,泪水早就洒了满地,滚烫的,炽热的。她不放开你。
你无奈,你对她说,您不能为了一个压根就没有的可能性把自己的未来堵上啊。
“这个时候你又开始关心我了!啊?珪妍!你之前气我的时候怎么不说呢,嗯?”突然间,你妈仿佛在一瞬间变了一个人,她狠狠盯着你,似乎要把你生吞了。她的情绪已经崩溃到了一定程度,从悲伤转变成了愤怒。
你已经不能再后退,因为你的身后就是墙壁……还有不断地拍门的你爸。他拍门的力度太大了,你只感觉自己处身于一个异常嘈杂的环境之中,你感到很不安。你只好贴紧了身后的墙壁,有点害怕地看着妈妈。
“不是,为什么啊……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啊?我这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吗……谁要这么惩罚我………”
你的母亲在向你哭吼,声嘶力竭地哭吼。你的耳膜嗡嗡直响,你的心脏在狂跳,一半由于恐惧,一半由于绝望。你明白是因为你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母亲。
可是明明几分钟前,局面还没有这么失控。
你想着,干脆你眼一闭心一横答应你妈去B城算了,可是你只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堵,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几个字来。
你把自己的眼睛闭上,便看见了黄色紫色蓝色红色交织在一起的诡异画卷,在你的眼里旋转,在你的脑海里的沙漠中乘风破浪。
“妈,您别这样……求您……”
你不是很清楚自己究竟要说些什么。高分贝的哭吼怒骂将你夹在其中,让你几乎无法忍受。又过了几秒,你决定离开你自己的房间,你飞快地向自己的房间门口跑去,可母亲丝毫没有放开你或者跟着你一起移动的意思。
于是你终于重心不稳摔倒在地,连着你的母亲一起。
再往后,母亲干脆死死抱住了你,让你压根挣脱不得。
有那么一瞬间你觉得你们其实是扭打成了一团。你只感到这一切很悲哀,悲哀中混杂着一丝丝的可笑。
“妍妍……你不知道么,你不是在给我或者给我和你爸活着啊,你是在给你自己活着啊……你到底怎么了……”
好了,你现在如梦初醒。
你转过头去,朝你妈露出了一个笑容来。泪水早就模糊了你的视线,让你看不清楚你妈等我表情。你只能从她猛地松开了你一下来判断出,她可能被你吓到了。
你问她,妈,我为什么变成了这样,您的心里就没点数吗。
……
这场闹剧最终以你爸妈第二次妥协而告终。不知道为什么,你从始至终比他们冷静得多,即使你可以在时间的流逝中感觉到,你的身体的确在变得越来越无力。你很快就发现自己不能跑步,进而不能走路……然后你还要面对一个情绪随时会崩溃,哭得稀里哗啦的洛可。但没关系,以你的精力还足以照顾好她。你甚至可以安慰安慰你的父母,尽管你向来不擅长安慰他人。你可以给他们讲笑话,讲一讲你在学校经理的逸闻趣事——在你生病之前你是没有任何精力去和他们交流这些的。
你最后的校园生活可以说是过得再逍遥不过了。你可以上课睡觉,不写作业,只要不买味道太大的食物饮料,你就可以想什么时候吃喝都行,老师只会用谅解的目光看着你。你每天晚上一到九点半就准时睡觉——上次这么早睡只能追溯到你高一刚入学军训的那一个礼拜。当然,你有时也会和洛可一起研究数学题,背单词 让她推着坐电梯你上五楼一同找历史老师问主观题。你很感谢她,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她。
她答应了这段时间你提出来的所有要求,只要她能办得到。于是你甚至提出来要吃山楂冰糖葫芦。
说实话这原本是你最喜欢的口味。然而洛可不喜欢,你于是陪着她,陪着她吃了十年的水果糖葫芦。这一点你始终没有告诉她。
现在这串冰糖葫芦已经送到了你的病房。以你现在的状态,花个几分钟单手举着糖葫芦吃还不成问题。你这么想着,嘴里咬破了山楂球的糖壳。酸与甜交织在你的唇齿之间,彻底纠缠在一起,让你再也分不清楚谁是谁。
你有时候在想,那个小店为什么要用浣溪沙当店名。你始终百思不得其解,最终任由“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萦绕在你的脑海中。
“也许我必须要和我妈我爸道个歉。我这回不能按照他们希望的去做了。”
你就这么看着自己的生命在一丝一毫地流失,像是沙漏里洁白晶莹的小颗粒,形成了一股涓涓细流,从上一个锥形瓶坠入下一个锥形瓶,然后被后来的沙流覆盖,无影无踪。
最近医院人满为患,一个病房中有三个人。住在你旁边的是一位带着银丝眼镜的青年,和你得了相同的病,你们两个平时中间仅仅搁着一层厚厚的帘子。他说他叫KIRI,今年二十三岁,目前病程比你靠前一些,这家伙至少还能偶尔下地走一走。他的病床最靠近天台,因此你能在极少数情况下看见一个消瘦的高挑的背影趴在窗外的栏杆上。
你想着,啊,真可惜,他还那么年轻。
KIRI说,那你不是比我更年轻吗,再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爱你的人,比如你爸妈,还有那天那个趴在你的床上睡着了的,和你一样大的姑娘。你看看我,没人在乎我的死活。
你没有多问。你只是和他说,就是那个姑娘,她是我的发小,我的灵魂的双胞胎,她曾经告诉过我,自己活得好是一件再棒不过的事情。虽然说咱们这种人行将就木,不过这一年的时间里过得稍微轻松愉快一点还是能做到吧。
KIRI对你说的话表示赞同。
于是就在那么多无数的白天里,他就给我,还有房间里另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讲他的故事。他自己说这也许算不上什么故事,只是他的一些个人经历而已。
他说在学生时代他早早安排好了自己的计划,然后开始有条不紊地按照这一切进行。接下来他去考雅思,成绩非常不错,但不是为了出国;随后参加高考,成功考上了自己心仪的大学;再往后找到了一份翻译工作。他是个社恐,身边一直也没什么人。可他不在乎,他早就适应了独来独往的生活。
直到他知道自己生了病,把他的一切计划都打乱了。
他就这么平铺直叙着,声音很柔和,很安稳,但让人听完之后依旧久久不能平静。每次他的故事暂时告一段落,他便会起身,拿起床下的水壶,一边哼着歌一边给自己种的风信子浇水。你想,要是他没有生病,他大概会是很幸福很幸福的一个人吧。
期间洛可来看过你好几次。
你知道现在洛可忙于学业,可当她必定每周抽出两个小时陪你的时候,这就回是你一周里最开心的时候。
事实上,每个周末她都会来,然后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着学校又出现了什么奇行种,例如XXX翻窗被抓啦,XXX和XXX分手啦,学校又新装摄像头了等等等等。你很高兴她现在又慢慢变回了那个乐观开朗的孩子,她没过多久就和你隔床的女人聊得火热。至于KIRI……呃你注意到,只要洛可在场,他总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有点无语。
也有时候洛可只是趴在你的腿上,睁着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看着你。比如现在,她说,阿妍,后天我就得出国了,去参加winter的比赛,你快祝我好运吧。你于是紧紧握住她的手,说,你会一直陪着她的。
她拼命点头,说我毕竟准备了这么久,总不能让你,还有我妈,还有我的每一个老师失望。
这么说有点傻,可你感觉到,她的确和从前不一样了。
再往后,洛可也许已经登上了前往M国的飞机。
你隐隐约约记得KIRI和你隔床的女人陆续收拾了东西,然后都离开了这件病房。只不过KIRI将那盆风信子留给了你,并且嘱咐照顾你的护士帮你浇一下水。他说,只要这盆风信子茁壮成长,你就能一直好好的。
你只能感叹一句不愧是成年人,他是会哄小孩的。
最后一天,你的爸妈来看你。他们帮你好好浇灌着那盆蓝色的花。生长在温室里的花朵并不在乎室外的严寒,依旧开得正盛。
爸妈与你告别后,夜已经深了。
一只小小的麻雀落在你的窗边。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在黑夜里依旧反着光的绿豆小眼在向你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月光静静地洒进你的病房中,安宁柔和,却又那么冷。
你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拔掉手上的滞留针头。你把病号服脱下,随手扔在一边,身上只余薄薄一层单衣。你把头发梳好,用床头的鲨鱼夹盘在头顶,站起身来。
你就这么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你走的每一步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将整个脚后跟贴在地板上,再过渡到前脚掌,到脚尖,走下一步。你左转,直行,体验着久违的行走的感觉。
眼前的是黑漆漆阴惨惨的楼梯间。可是你一点也不害怕,你只是不希望自己惊动什么人才好。
你是只诞生于黑暗深处的白色精灵,从严寒中缓缓走来。
你仔细地数着,数着从四层到医院楼顶的那四十四级台阶。你闭上眼睛,被无穷无尽的阴影吞噬。
打开医院天台的大门。寒气在顷刻间深入骨髓,在你的身体里生根发芽,开出遍野的花。
现在已经到了二月中旬,气温比一个月前有所回升,然而凛冬从未离去,天空中仅能见到零星的飞鸟,树枝上也光秃秃的。
等到你再次睁眼时,你清清楚楚地看见,雪花从地面上凌空而起,飘飘悠悠,形成了无数的巨大的白色漩涡,重新飞向天际,或者就近为树干裹上银装。满树繁花,映着一个琼楼玉宇的世界。
眼前的世界美丽、优雅、洁白、纯真,在你的眼中正像是一个做了美梦的孩子——只不过这美梦将醒,它正在被天边的焰火逼退。
地平线之上,那一缕红光正在燃烧着,热烈肆意而又张扬,它们在蓬勃地生长,在你的眼中跃动。它们在召唤你前去,和它们同行,和它们共舞,召唤你前往哪个冰火两重天的世界。
你要的就是这么一束光,这么一束如梦幻泡影的光芒。它是自由的,它无拘无束,没有任何束缚与痛苦。
让你飞吧,飞吧,你要化成一只飞鸟,飞向一个鲜花盛开的彼岸,飞向那个独属于你的冬天。
你将死在春天以前,就让你的鲜血来滋养你身下的每一寸土壤,它们会永远记住你身上承受的重量。
于是你狂奔到了寒冷和温暖的交界,朝着北城的黎明飞身跃下。
珪妍番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