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没过多久,我被迫停止了发癫。
理由是礼堂外头太冷,表演服装又很单薄。我毕竟不是冬天的麻雀,有足够的羽毛和积累了一个秋天的脂肪来御寒。我看了眼手机,珪妍还没有回我,不由得一阵头疼。
礼堂中已经陆陆续续地来了几个人,就拿我们班来讲,陆姐和如影都来了,都在那冲我挥手,我也给她们回了招呼。
……我突然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想一想待会要是有不知情人士问我,珪妍为啥不能和我一起跳舞,我该如何给糊弄过去。
“叮铃。”
为了能在第一时间接到珪妍给我回的信息,我开了八百年处于关闭状态的响铃模式。看来是她给我回消息了——嗯,希望不是什么群消息之类的牛鬼蛇神(原谅我这么说!)。
然而事与愿违,发过来的信息只是我妈嘱咐我表演完以后及时换好衣服,别冻着。
我哭笑不得,虽说我刚刚作死在外头吹了一会风,不过礼堂里的暖气开得到底足,人要是穿着全套长裤长袖校服坐一会,都能闷出汗来。很好,世界上有一种冷,叫你妈觉得你冷。
“好的母上大人我知道了。”然而我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地给我妈回了这么一句。
就在这时,手机顶端的弹窗猛然闯入了我的视线。
是阿妍。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等到看清楚了珪妍发给了我什么,我只感觉自己两眼一黑。
珪妍说她今天早上感觉特别难受,去医院了,但她看完医生,大概要等到九点钟,如果还能出医院,她会回到学校看我的。
好好好,九点钟。
这时间卡得不错,因为我的舞蹈节目顺序靠后,可能差不多也在这个时间演出。
珪妍属实把最好的情况和最坏的情况都抛给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仿佛是要我自己选,看看我能相信哪一个。
我颓然把手机放下,想要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可是不行,周围已经有了些人,不少我都认识,所以我也可以推测出有不少人单方面认识我。我又把手伸进书包,拿出肥宅快乐水就要往屯屯屯,但最终忍住。因为这次我是真的渴了,我找到自己的保温杯勉强喝了两口,还是白开水更解渴些。
珪妍之前一直都是这么跟我说的。她是我身边少有的,对于可乐毫无兴趣的人之一。她宣称可乐有股中药味,让她无法忍受。除此以外,她不喜欢任何高糖高油高热量的食物,然而对各种水果情有独钟。太健康了,每到这个时候,我只能这么阴阳怪气一句。只能说老天爷是不公平的,在别人要含泪和甜甜圈方便面告别,以专心致志地减肥时,珪妍从一开始就不需要担心这方面的问题。
可是,即使这样的珪妍,面对她的病,也无法……
鬼使神差之下我再次打开手机,眼前的屏幕已经被“对不起”三个字所覆盖,看得我头晕眼花。我让珪妍别刷屏了,你这样我害怕得慌,搞得跟你必定来不了似的……
想到这里我顿了一顿,鼻尖不觉一酸。
“你要是真的来不了,也别勉强自己。你给我个准话,不然我也挺……”
坏了,我现在属于抬手忘字。
挺煎熬的。
对,就这两个字,煎熬。
我不喜欢太多未知的可能性摆在我的眼前。
过了一分钟左右,珪妍告诉我不是,她现在也和我一样煎熬,在等待的途中。
那好吧。
发出这三个字以后珪妍就没有再回复我。我眼见着整个礼堂逐渐变得嘈杂变得熙熙攘攘。随后在早上八点钟准时开始,主持人喜气洋洋地报着节目的名字。整个联欢会,截止到我的舞蹈之前,就像是开了个一点五倍速,时间过得飞快,而我只能举着手机亮着屏幕,俩眼一瞪。期间有一次教导主任神不知鬼不觉来到了我身后,任凭如影拼命扯我的衣服,脑袋小幅度往我的座位后头指,我也纹丝不动。最终如影放弃了对我的治疗,往座位上一瘫,聚精会神地开始看舞台上的节目。
也许看着我应当被称之为如看手机,屏幕是一动也不动;也许是现场拿手机的人太多,也不差我一个。总而言之他大约觉得我的脑子多多少少有点问题,居然就这么走了,也没有没收我的手机。
“洛可!这还有一个半节目就到你了,快去备场吧,别坐着了!”
我苦笑一声,把手机往包里一扔,嘱咐如影帮我看好我的包,便向舞台走去。
我在后台,当然没有任何看表演的心思。我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老是对我的嘱托,然后轻轻哼了几声winter bird的主旋律。
“加油可可,winter也快要到了,这把老师看好你。”
我用力点头,可我依旧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珪妍能在这个时候赶到,然后像是最近一段时间那样,坐在舞台下,看着我的演出。我看向礼堂门口,那两扇大门紧闭着,没有任何要打开的迹象。
这当然不是我第一次站在如此之多的观众面前跳舞,可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一人站在全校近一千名师生面前跳舞。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地向我的观众们挤出一个微笑来。事实上我记得在原版MV里,歌手并没有笑,可是我觉得这样更有精气神一点。对,只要微笑一点就好……出乎我的意料,我现在调动自己的面部肌肉要比想象中的容易得多。
前奏慢慢响起。我这时候才突然听清楚了,原来每次MV开头的那几声若隐若现的沉重响声,是人的心跳。
正像我此时此刻觉得自己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我的舞衣是一件纯白色的裙子,白得有些发蓝。它带着花瓣袖,紧紧束缚着我的手腕。整件衣服看上去透着些冷意,就像是冬日里人们在空气中的吐息。
我将两只手摆出飞鸟的形状,配合着打光,在身后洁白的墙壁上映出了手影。观众们于是,在我听来,发出一阵惊喜的欢呼声。即使现在刚刚进入副歌部分,掌声已经源源不断地传来。
我把脑袋侧向一边,就像是MV中AURORA的动作一样。随后我尝试看一眼台下。然而这很困难,因为我发现斜前方的聚光灯紧紧跟着我,在半空中形成了浓雾一般的光束。
丁达尔效应,我能看见空气在光芒里流动。于是风拂过我的身体,我将自己的手臂和上半身都舒展开,我感觉自己快要飞起来。
我现在是只冬日的飞鸟,我在逐渐地忘却一切。
飞吧,让我飞吧。
在寒风中在半空中翩翩起舞。
我将胳膊交叉,我往前紧跑一段,我想要在半空中抓住什么。对了,一开始我和阿妍排练这段节目时,我们俩个是会背对背紧靠在一起的。我现在向她伸出手来,我要感受到她的存在。
可是,我现在什么也没有找到。
我幡然醒悟舞台上其实只有我一个人。
我愣愣地朝舞台下方看去,那个原本应该摆着轮椅的地方,现在空空如也。
非常不巧,AURORA的声音依旧空灵清新,在整个礼堂中徘徊着,现在正来到了之后整首歌曲的最中央:
靠在蓝天下的枕头上/像那逐渐老去的太阳
只有在每日清晨醒来时/才能想起你已经不在我身旁
于是我也随风而逝/飘向了那个独属于我的冬天
ah—ahah—ahahah——ahahahaha——
……
泪水无声地从我的脸颊上滑落,于是前排的老师同学们欢呼声更加强烈,他们大约是觉得我的表演太过投入,殊不知这首歌原本并没有这种过度悲伤的氛围。
我只需要记住/活着是何种感受
我需要好好活下去,带着你的那一份一起。
摆出结束动作,一舞便终了。我向观众深鞠躬,随后长舒一口气,打算退场。
然而这时,无数双手,呃,夸张了,五六双手抓住了我,随之而来的是几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包括陆姐。
“啊啊啊啊洛可你太棒了!!”
“太牛逼了真的太牛逼了——”
“我要和美女贴贴!贴贴!”
“笑一笑吧嘿,别入戏太深了,大过年的开心点!!”
我终于看清楚了,属于我们班的那排座位已经空了不少。我回头一看,不光是女生们,有不少男生也已经飞奔到了舞台上,为我鼓掌,他们无一例外都在笑着,眼睛里和眉毛上都带着笑。
可惜的是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太过吵闹。我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他们到底在干什么。过于嘈杂的声音让我感到非常不安,这种不安甚至于超过了对于珪妍不能及时来到的担忧感。随后,一张紫色的彩纸从天而降,我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它。随后心情瞬间跌落至谷底——
那是我去年时折的纸飞机。
尽管已经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我还是记得一清二楚。那是我的愿望,整张纸上还保留着纸飞机的折痕,只不过已经被揉得非常皱巴,上面还带着几个鞋印,几乎被撕成了两半,仅仅连着一点点纸边。我晕晕乎乎地就被女生们往舞台下提溜,后台的光线太暗,我没看清楚纸上到底写了些什么。
好不容易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我打开手机手电筒,朝纸飞机的实体上一照。
那是我的字迹不错,只不过看过去时我觉得一阵恍惚。
“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不了了。”
我直愣愣地盯着纸飞机上的几个字。我张开嘴,我猛烈地呼吸着,以尝试把那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强行给弄走。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明白。我扒开凑过来,一脸懵逼的如影,我不顾她的阻拦,我说我要出去走走,我透透气。陆姐还眼疾手快地把我的羽绒服给披在了身上。
我紧握着自己的手机,情绪稍稍平复了一点,想到那飘下来的还好不是阿妍的纸飞机。
所以说,其实阿妍的愿望还有机会实现,对吧……
打开大门的那一刻,我的面前是阿妍,还有推着她的保安。
“洛可可,你来了。”
我歪了歪自己的脑袋,我说阿妍,已经结束了。
你骗我。
珪妍愣了两秒钟,随后她问我,你没看见我四分钟之前给你发的信息吗。
四分钟,四分钟,这正是整首winter bird的时间。
我打开手机,那条信息又一次刺痛了我。
“我到了,洛可可。”
“你出来接我吧。”
如果我那时候再多看那么哪怕两秒钟手机,然后请如影或者陆姐来接珪妍飞奔进礼堂,毕竟保安怕把珪妍摔着,根本不敢跑。那么她至少可以赶上最后一分钟还在跳舞的我。
这次是我的错。
保安已经转身离开。我于是不停地和阿妍说着对不起。我紧紧抱着她,我也说不清楚我究竟是想把自己的体温传给她,还是想要从她的身上一点一点地汲取温度。
我能感受到自己身上的温度正在冷空气中一点一滴地流逝。
珪妍轻拍着我的背,她说这不是我的错,这是她的问题。我拼命摇头,我不再说话,我只紧紧抱着她。
过了一会,珪妍轻声和我说,洛可可,我过几天必须要住院了,就不能来上学了。
我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我没有再哭。哭不好,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所以,既然你已经跳完了,我妈也还在外头等着我,我就先走了。”
“……”
“这段时间我过得很开心。真的。”
“我知道。”
“那么,跟我说声再见吧。”
我摇头。我说不能说再见,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在一起。我们一直待在一起。无论阿妍你去了哪里,我都能看见 。
所以阿妍,和我一起飞走吧,飞去那个属于我们的冬天。
过了一会,珪妍看着我的眼睛,她重重地点头。她现在的脸色几乎是惨白的,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她比前几天要稍微精神一点。
……
这已经是不能见到珪妍的第二天。
此时我的心情还勉强算得上平静。
在前去上课外班的路上,我发现浣溪沙终于开业了。我于是停下,一个箭步冲进去,说老板来两串冰糖葫芦,一串草莓的一串山楂的。
罗老板于是从杂物间里慢慢走出来,说好嘞。他还是那样,人到中年,胖胖的,朝人一笑脸上就挤出谢褶皱来。他熟练地把糖葫芦包裹上糯米纸,然后塞进包装袋,一边解释说他上两个礼拜回家探亲了,现在才回来,让我们就等,云云。
他操作到一半,忽然回过头,疑惑地问道,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子呢?怎么没来?而且我记得你们之前从来不要山楂糖葫芦来着,今天是怎么啦,想换换口味?
我回答说,她病了,来不了。后一个问题我也实在是不知道,只得把它给揭过去。
老板冲我点头,便把糖葫芦递给我,说那你就给她捎过去吧。
我“嗯”了一声哥,付完钱,和老板告别,咬了一口草莓糖葫芦的糖片,黄橙橙的冰糖很硌嘴,我的口腔似乎要被它划破;与此同时,我的眼睛痛得厉害,也许是之前哭得太多了。
珪妍说得对,我很需要帮助。我还是去约个心理咨询师吧。
至于这个糖葫芦,我会给珪妍送到医院去,也许她已经不能吃这个了,可是……我不能爽约,我平生最讨厌出尔反尔的人。
我用力眨巴两下眼睛,冲着远处的麻雀招了招手,麻烦你们飞去医院窗口,和我的阿妍问声好吧。我看着她们在半空中掠过冬日的太阳,掠过了炽热与寒冷的交界之处。
明天,等到明天,世界也会是这副景象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