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傻在原地,半晌,挤出一个“啊?”来。我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我是傻逼,真的,我要珪妍把她手里的纸给我看。
珪妍照做,于是她在递过来那张诊断报告单的时候,她淡然地开口:“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正在这时,给我张罗零食和饮料的珪妍妈妈出来了,她看见那张纸在我的手里,脸上有些挂不住,可珪妍看着她,无声地制止她把诊断报告从我的手里拿走。我不看这张纸,我看珪妍,我的脑子里还久久回荡着珪妍的话,慢慢消化着,仿佛珪妍说的不是中国话,而是英语阅读题CD篇的某个长难句。我的脑袋歪了几下。我咽了一下口水。
“哈,阿妍,今天不是愚人节。这不好玩。”
珪妍的母亲似乎已经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抽泣声,在我的视线以外,她转身奔进了自己的卧室,将门用力关上。我努力地把她从呜咽变成号啕大哭的声音给屏蔽掉。可我似乎做不到这一点。
“你不是要看这张纸吗,你看吧。”珪妍的声音不带一点感情,而且很弱,让我想到了每次我和妈妈因为什么手机使用问题或者是考试太过拉垮,懒得改错题,懒得背书而吵架,吵到最顶点,她也会这么跟我说话,她说她不要我了,就当没我这么个女儿。妈妈也是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于是一种无端的恐惧感与不适感包裹了我,我在缓缓走向窒息。我要逃走,尽管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逃的。我逼迫自己低下头,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病症和各项生理指标跃入眼帘。我自从高一下以来就再也没碰过生物书,现在看得我自己头昏脑胀。我一只手扶着额头,无意识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牙齿和嘴唇配合着把皲裂的嘴皮撕下来。扯到毛细血管了,我的嘴唇像是开了线的布娃娃,我以为自己只是要把那根该死的线拔走,结果却给它揪出了个洞来,还越来越大。猩甜味在口腔里漾开 ,我在一瞬间仿佛成了吸血鬼,对于血液无比贪婪渴望,我死命嘬嘴角的血,好像这点刺痛感能够让我更加清醒。珪妍让我别咬了,多难看。她给我递水,被我将她的手推开。
我尝试看进去,然而这是无用功,什么东西死死扯住了我,白底黑字在我的视野里到处乱晃,把我的思维强行留在最上层,不让我深入进诊断报告单的内容。我的脑子晕得要命。什么无形的东西已经把我砸懵了,我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只是想拼命地在空荡荡里去抓住什么,像是个溺水的孩子。
勉勉强强看完了,我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我看珪妍,等待她告诉我这其实是一场梦,或者一个恶作剧。
“这是什么,我看不懂,渐冻症吗。”
“不是。”珪妍摇头,语气听上去还是没什么波澜,“更麻烦,我存活的时间可比不上渐冻症患者。”
珪妍说话向来没有大喘气的习惯,是我自己太心急,我的情绪成了心电图,刚刚松一口气又瞬间跌落谷底。
“这是假的,或者误诊,嗯,阿妍,你们全家搁着作弄我并不好玩,就因为我上周五对你说了过分的话吗?我原谅你,只要你告诉我这是假的。”
我语无伦次,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要表达什么。
珪妍说得没错,我是小孩,我幼稚,我只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是,我没骗你。”
“你这两天为什么不回我的微信。”
“……我去医院了,去了好几次。”
“不对吧,你是不是没想好该怎么骗我,要不是我找上门来,你是打算瞒着我一直到你走不了路的那一天吗?!”
我真残忍,珪妍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我还这么凶她。可我没法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我以为自己会感到悲伤会泣不成声,可我没有,我只是愤怒,我只是惊讶,我责怪她为什么直到瞒不住了才告诉我真相。我的身上长满了刺 ,我生气了,只会胡乱扎人。悲哀。
“你到底去了几趟医院。”
“三趟。”珪妍停一下,“这是最后一次。”
“你一开始瞒着我,你什么都没告诉我。”
“……我现在告诉你了。每次的诊断结果都是一样的。而且这种病……现在的医疗水平没有任何的有效治疗方法,也控制不住,只能延缓病情,可我不想住院 ,我还想再上一段时间学。”
“你别告诉别的同学我病了。答应我。”
“你先告诉我这是假的。我就答应你。”
“洛可。我没在和你开玩笑。”
“骗我也行。我很好骗,你说的我就信了。”在我一根筋的时候,我丝毫不会比珪妍逊色多少。我爱听的话我会拼命地去听,不爱听的,我只想把耳朵给堵上。
“洛可!!”
我如梦初醒,坏了,珪妍真的生气了。今天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该让她生气。我看见她在拼命眨眼,吸鼻子,她的声音和嘴唇一齐抖动。我说,我答应你,可你也得答应我。
珪妍苦笑。我知道她现在甚至不愿意再花费任何力气去动自己的五官。可我偏不让她如意。我靠近她抱住她,我把头枕在她的肩膀上。我坚信只要我这么做了,她就不会,也不可能从我的手里溜走。
于是珪妍的气就这么消了。在她最难过的时候,她其实比我还好哄。
我回了家,决定对此事闭口不提,除了必须知道的班主任还有我们的舞蹈老师之外,我连我妈都不想告诉。我还在回顾着我离开珪妍家的每一个细节。珪妍的父母还待在卧室里没有出来,哭声和埋怨声混合在一起,让人听不分明。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应该带珪妍去我家坐坐,让她暂时逃离这个灰暗的空间。可我转念一想,那又有什么用呢,让家里变成这个样子的是她自己,她已经与这一切纠缠在一起,我不管带她逃去什么天涯海角,她也不大可能找到离开这座心笼的路。
于是今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珪妍在初三时救的那只小麻雀。依旧是在冬天,她轻轻地落在窗边,像是一只暴风雪里的棕色精灵,我的课桌紧挨着窗子,我一点也不奇怪她是怎么找到我的高中的,我知道不管我和珪妍去了哪里,她都能感受到。
可她现在看上去很冷,她在瑟瑟发抖,两只小脚蹦跳着,似乎因为窗台太过冰凉。现在不是上课时间,我尝试把窗户打开放她进来,可是窗户关得死死的,我就算是拼尽全力也不能移动它分毫。我无奈地开始东张西望。教室中空无一人,连珪妍也不在,我找不到任何可求助的对象。我的桌子上摆着一个沙漏,沙子是晶莹剔透的白色,那是无数属于凛冬的雪花。我的心中有种强烈预感,好像如果我不能在沙子漏光前放她进来,她真的会被冻死。
我叫阿妍,可是空荡荡的教室里没人回应。小鸟歪着头看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最终一扇翅膀飞走了,头也不回。
我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一片洁白晶莹里,骂了一声小没良心的。
在梦里我自己也没有任何良心,没有任何心理负担,想骂什么我就骂什么,在梦里我为所欲为。可我无论如何打不开面前的窗户。于是我最终醒了,把这个不太愉快的梦抛之脑后。
我的生物钟还挺准,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准时吧我叫醒。我的思维一片混乱,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嘴角歪向一边,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脑子里播放着八七版红楼梦黛玉葬花的画面。我想动一动,不行,我要想点别的,也不行。倘若这时候我的床边站了一个人看着我,那画面必定十分惊悚。
两分钟后,鬼压床总算结束。我骂骂咧咧地爬起来穿好衣服。事实上,我现在还想要努力沉浸在梦里,说服自己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这不过和我那个不远N里(?)来找恩人的小麻雀一样,是个有点荒唐的梦。我很快还能见到珪妍,见到一个活蹦乱跳的珪妍,一个健健康康的珪妍。
于是我再度敲开珪妍家的门,这一次她的妈妈笑脸相迎,珪妍的脸色看着也再正常不过,于是我的信心不觉又多了几分。我和珪妍一起坐上了地铁,我开始给她讲我在体育选项课上碰见的奇行种,尝试逗笑她。
我成功了,尽管我自恃我讲的冷笑话向来只会让气氛沉入冰点。我俩找了两个相邻的座位坐下,珪妍把脑袋枕在我的肩膀上,头发蹭了蹭我的脖子。她的头发好软,像是黑色绸缎,和我自己的一点都不一样,又粗又卷着,要是剪短一些都扎人得慌。
“我困了。”
“那你睡会。我都跟你说了回家好好休息两天,你死活不听。”
“你又不能帮我把课补回来,我不想找陆仁嘉。”
“陆姐招你惹你了,你这么嫌弃人家。”
“没招我,没惹我,我就想你给我讲。”
“你说我是小孩,你看你自己不也这样。”
“跟你学的。”
我几乎要欢呼,珪妍又回来了,那个永远笑着,永远比其他人更积极向上的珪妍,又回来了。
我一开心,往往就觉得时间飞逝。到了体育活动课,我说要去和珪妍上操场去溜溜弯,珪妍欣然答应。我们一边走一边笑,我刻意放慢脚步。刚刚舞蹈训练时她向老师递了假条。老师看她的目光顿时充满了同情。我不喜欢老师用这种眼神看她,珪妍是这个世界上最骄傲最优秀的人,她怎么能忍受被人同情。她是有朝一日和我一起上全中国最好的舞蹈学院,最后能一起站上世界舞台的人,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老师这是要把我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最后一根稻草扯个稀烂。
我几乎分不清自己是真的相信珪妍病了,还是始终活在自己的幻想里。
我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人一旦胡思乱想就容易开始不看路,人一不看路就容易东倒西歪。在开学初军训的时候,我们班有两个男生,一个一头撞上玻璃板,另一个挑战电线杆。最终以一个回家,另一个喜提“X铁”名号为结局。
可我比他们更惨,因为我也撞上了,我撞上了珪妍。
在珪妍真的摔倒在塑胶地板上的时候我才发现她其实早就成了一个玻璃人,一碰就碎。我却那么任性,一直刺激她,一直气她,我只考虑自己,丝毫不考虑她。珪妍看我的眼神那么无助,我有一瞬间感觉自己快要疯了。旁边的草坪上踢球的男生们大半都认识我和珪妍,饶有兴趣地盯着我俩,但很快又回去继续踢球。我一眼就认出来其中有个长得比珪妍矮一截,长相惨不忍睹而且在初中时三年交过六个女朋友的傻缺在高一上的时候,号称对珪妍一见钟情,要两个星期把她拿下,结局是他尝试加珪妍的微信,最后加上了我的,我对他一通深夜激情开麦,随后光速拉黑,并且打定了注意不赔偿假若他要治疗耳膜穿孔的医药费,以及精神损失费。最终,两个月过去了,他连珪妍的微信都没加到。我们班的副班长,女的,听完之后若有所思地向我竖起大拇指,曰:磕到了。
我回她,磕你个香蕉棒棒哦,什么都磕……
坏了,打字一半给发了出去。
副班立马接下句:只会让我营养均衡。
我当时差点气晕在厕所。
可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我得把珪妍赶紧扶起来,不能让她一直搁地上坐着。我飞快绕到她背后,揽住她的双臂把她往上提。你让我自己起来。珪妍有点绝望地在我耳边说,好像我比她自己更清楚凭借她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站起来似的。
我好像还真是更清楚。
于是我的自欺欺人还是这么碎了,就像是我小时候在公园的湖边吹出的最后一个肥皂泡,一个莫名其妙的、从天而降的尖利石子打破了它。我的泪也就这么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