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我自己还是这么说了。
我向来不喜欢上纲上线,我也以为自己不喜欢这类玩笑,结果我现在脱口而出。
小丑竟是我自己。
我不知道珪妍究竟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说的那句话,我只知道她当时听我说完,很认真地冲我点了点头,认为很有道理。而现在,她无奈地挑了一下眉毛,嘴里蹦出几个“好”字来。
我不由得感到她有些心不在焉。
训练结束后,老师把珪妍单独叫了过去,说她最近状态似乎不大好,有时动作不到位,偶尔合乐的时候还跟不上节奏。我把脑袋枕在珪妍的肩膀上,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安慰安慰她。
老师说得真没错,我只能把平日里对于老师这个群体经常带着的不满撂下。
我悄悄地通过眼前的落地镜看着珪妍,她的脸色很是失落,面对老师说得每一句话她都在默默地点头。老师的面色很快放缓,顺便鼓励了珪妍两句,嘱咐我俩回家以后要好好练。我用力点头,双手摇晃着珪妍的肩膀,让她振作点。珪妍配合我的动作,透过镜子看我的眼睛,朝我笑笑,只不过笑得有些勉强。
我不擅长安慰人,即使是作为发小的珪妍,此时此刻我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好。我只知道自己在难过的时候并不喜欢别人和我多说什么,我想要一个抱抱,哪怕只是摸摸头也可以。可珪妍尤其不喜欢后者,而我向来以己度人。有时候我感觉自己简直希望地球绕着自己转才好,然而事实是,事情不仅并非如此,总有一天大部分人都会离我远去。
除了珪妍。我不要她绕着我转,我只想和她并肩作战。
我推着珪妍的肩膀和她一起走出了形体房,天色似乎不早,太阳斜挂在西边,阳光被树枝切割成无数块,洒在地面上却化作若干圆滚滚的金色珍珠。
“心情不好吧。”我问珪妍。用不着带主语。我想着怎么把地上的珍珠扣下来再具象化,然后送给她,也许她能好受点。
“还行。”珪妍耸肩,“我知道我其实最近状态不行,太累了。”
“那你多歇歇。十点四十睡觉太晚了,我到十点钟就上床。”
“……洛可可,你真的是省重点的高中生吗。”
我其实叫洛可,很傻的名字。我严重怀疑我爸我妈之所以给我起这个名字只是希望我可可爱爱,没有脑袋。不幸的是他们的梦想成真了,我在做大部分事情的时候确实完全不带脑子,只要傻傻地和珪妍待在一起,再跟着珪妍就好了。
珪妍告诉我人不能这么自私;珪妍告诉我要为别人考虑;珪妍告诉我只要大家都开心,她就会很高兴了。珪妍不说话,可她会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一切。于是这些都被我用五色斑斓的彩纸折叠成千纸鹤,塞进星空和瓶子里珍藏好。毕竟珪妍总是对的。
可珪妍很多时候不听话,这段时间里每到星期五,她一定要拿出一段时间,跑去图书馆门口找位置坐下,一遍又一遍地刷着自己的错题,我于是走过去,悄悄枕在她的肩膀上,开始……睡觉。结果我离大谱地真的睡着了,大约是珪妍太过用功,我的潜意识都tm被感动了,我连做梦都是我自己在改数学题。终于我醒了,我发现自己的脖子几乎呈九十度角,夸张来说。我的脑袋被死死卡在珪妍的头和肩膀之间,嗯,她也枕着我的头上,眯着眼睛靠着背后的书架休息。不同的是她并没有睡着。我的头稍稍一动,她立马起身,好让我直起脖子。我俩开始大眼瞪小眼,直到俩人都彻底蚌埠住笑出来。
时间过得很快,学校音乐节在即,我和珪妍作为两个老师们最引以为傲的学员,自然得在开幕式上先露两手。
可是珪妍最近老是在一些最简单的动作上出问题。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以往在我和珪妍一起合乐的时候,我甚至不需要给她递任何眼神,不需要有任何多余的想法,不需要有任何担忧,我俩就能相互配合得天衣无缝,就像我们本来是同一个人一样。然而最近一段时间不一样了,珪妍好像老是慢了那么八分之一拍;况且之前我一直能感受到,她的身体是柔软的,现在却变得有点僵硬,好像在紧绷着。
她在紧张,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没有办法,我早就知道珪妍的父母对她要求很严格,从小学开始,一旦她的哪次考试稍微不如他们的意,惩罚便铺天盖地而来:也许是珪妍养的宠物蚕被她的爸爸扔进了垃圾堆,也许是她的英语卷子粉身碎骨——这玩意还要在下周一时众目睽睽之下交给老师,也许是父母要把她关在黑漆漆的阳台上。五六岁的小女孩的力气抵不过玻璃门的磁扣力道,那时珪妍怕黑,一如现在的我。
所以后来不能再放烟花了,我便向珪妍提出来放飞纸飞机用以庆祝新年来临。珪妍不解,实在想不出来这二者除了都会飞,还有什么其它的共同点。
我说,其实没有,我就是突然想到了。
珪妍沉默半晌,问我怎么想到的这个。
我说,我小时候总想着人可以乘着纸飞机飞行,要是你爸妈再把你扔阳台上,我就坐纸飞机飞去你家救你出来。
珪妍无语。她问我,你不是也怕黑吗。
有时候珪妍也挺可爱的。她毕竟没问我你这么沉,纸飞机怎么载得动你;或者是你自己坐上了纸飞机,谁把你们丢出去。
我说,我是去找你的,还怕什么。
……想多了。反正我只感到自己现在和珪妍仿佛隔了一层薄膜。这不是我的问题,但似乎确凿也不能是珪妍的问题。我尽量委婉地把这件事和珪妍说了。我不愿意再给她任何压力,她在父母那里也许已经不堪重负。可我的心底还是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丝埋怨。
我这个人是这样的,毫无共情能力可言。即使对方是珪妍,也不过如此。只要刀扎不到我的身上,我永远不会觉得疼。
我们接下来的演出怎么办呢?
下一节是地理课,我的眼睛睁得像铜铃,依旧死活想不明白为什么通过太阳东北,日落西南,就能判断出来现在是什么季节。这个世界很逆天,连太阳都得按部就班地早起上学回家,不知道珪妍怎么样,反正我深受其害。就在其他同学积极地举手回答问题时,我只能疯狂挠头,把自己可怜的头发再抓下几根来。没过多久,我发现自己的手里多了根不一样的线,白得耀眼。
干,少年白发。
每个人都在老去,估计连太阳也不例外。
下了课以后,我努力把脑子里的日晷撅成两半扔进垃圾堆,全然不顾及我刚学完的东西就这么还给老师是否合适。我跑去找和我坐在教室斜对角的珪妍。她看我,无奈地向我笑了一下。
“阿妍,我脑子里进不去东西,咋办啊。”
“嗨,我也这样……晕晕乎乎的。”
珪妍向我走过来,再度打了个趔趄。从我的角度来看,她简直要摔个狗吃屎。我赶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揽住她。
“好家伙,你这波连路都不会走了?又跟上次在阳台上一样,要不你还是回家歇两天吧。别管你爸妈说什么,你就赖家里不走,他们也不能说什么。”
“两天,洛可可,那得落下多少课啊。你要是能教我,我就回家。”
“……我没那本事,你还是去找陆仁嘉吧。上次咱班班一啊。再说,咱俩是舞特。”
“舞特怎么了。”
我登时无珐克说。
“反正阿妍,你得在咱们演出之前把舞练好,咱可不能开门大吉啊是不是。”
“嗯。”
结局是下午第八节课,珪妍就这么一头扎进了形体房,二十四五度的室内,她硬是跳到大汗淋漓,恍若刚刚从水缸里捞出来一般。我于是开始后悔自己向她说过的话。我让她快休息去吧,咱们该回家了。珪妍只看我一眼,她的眼神看着太暗,我一时分不清她究竟是着急还是赌气。
我最后和珪妍合了一遍乐,说服着自己她进步得简直是突飞猛进。然而珪妍并不在乎我请求她停下来。她死死盯着眼前的落地镜,舒展开四肢,继续着脚下的舞步。她的动作很温柔很温柔,可看着镜子的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它给砸个稀巴烂。
珪妍的身上永远有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狠劲。而我不一样,我主打一个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如果必须去,狂打退堂鼓。可珪妍现在的状态看得我胆战心惊。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八成是生气了。我只好冒着被珪妍无意中扇个大比兜的风险凑上去,我说,祖宗哟,求您别练了,休息吧,我上午说错话了,我真的没有怪你的意思。
珪妍看也不看我,只是气喘吁吁的,她说她不生我的气,她只生自己的气。
我赶紧抱住她,让她别气了,我说,你生气可以打我,没必要这么折腾自己。
珪妍摇头。
“我就是气,有些事明明我之前可以做得很好,怎么现在……就不行了。”她的声音颤抖着,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我的心里拔凉拔凉的,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直到演出当天,我的脑子里还久久回荡着这句话。
现在这是怎么了?
音乐已然进入高潮部分,我和珪妍分别从舞台的斜对角奔向对方,一如那天的地理课。珪妍踩上我的手,我把她托起来,像是手捧一件稀世珍宝。我敢说这时候台下的观众们的情绪也被调动到最高点了,掌声已然雷动,响彻整个礼堂。
直到手上与肩膀上的重心快速偏离,我心下大喊不妙。我尝试做点什么补救,可已经迟了。转眼间,珪妍就在一片掌声中从我的身上摔了下去。
观众哗然。
我也记不太清楚这个节目算不算由于我和珪妍的失误而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我只记得音乐在场上骤然停止,让人无端地联想到一条好不容易飞跃上龙门,却最终被人斩首在半空中的锦鲤。我手忙脚乱地把珪妍扶回后台,只记得我的老师的脸黑得像是块煤炭。要不是看珪妍刚摔得不轻,必定得给我俩劈头盖脸一顿骂。
我和珪妍,从初中开始一直享受着万众瞩目的感觉,这么严重的事故还是第一次见。还是那句话,黑红也是红,但我没有这种癖好,珪妍也不太应该遭受这些,尽管对于今天的事情,她多少得负些责任。我被迫地下了这种定论。
我还是看不到珪妍的表情,因为她这次把头埋的太低了,老师也只得无奈地拍拍她的肩膀,嘱咐她最近好好休息,而不能向她说出什么重话来。
我感觉珪妍快要哭了。她现在一言不发,脚下也不是很想挪动,眼睛周围红了一圈,完全是被我在拖着走。
我登时脑子一抽朝自己的班主任飞奔而去,向她请假,说我带珪妍回班休息,开幕式的剩下流程就不参加了。班主任很体谅地点头。对,她就这么答应了,事情顺利到让我感到震惊。
“我得上医院看看。”往教学楼走的路上,珪妍如是告诉我。“可能是骨头,或者神经出现了什么问题。我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只能默默点头,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诸如什么“这不是你的错,振作点”之类的话我是无法说出来的,我实在不能睁眼说瞎话。
“要不先去医务室看一眼,摔着没有?”
“我还不至于从那种高度掉下来就摔个骨裂骨折的吧。”
“嗯也许还受了其它内伤呢。”
我觉得这种场合下,笑是不合适的,更何况现在珪妍紧绷着一张脸,看上去我刚刚的地狱笑话马上就要把她点燃。珪妍平时脾气好,而越是往常不发火的人一生气起来就越是可怕。是的,珪妍现在就是个火药桶,只消再多那么一点火星,我就会被立马炸得粉身碎骨。我决定闭嘴,一直闭到放了学我送她回家为止。
周末回家,我点开微信,没话找话地开始和珪妍闲扯,我感觉有些尴尬,脚趾简直能抠出一套芭比梦想豪宅。我等了她足足半个小时,一边写着作业一边看着手机,等待那个红底白色的数字出现。它好不容易出现了,我兴高采烈点进去,却发现是班群里的事情。
我打开和珪妍的聊天界面。背景是我们小学六年级寒假时去鼓浪屿玩,我们在一条小巷中的自拍。黄橙橙的炮仗花垂在雪白的墙边,青石板湿润,排布整齐,两个小女孩那时候笑得那么开心,像是走进现实的童话。
那是个冬天。
我看着自己在九点钟给珪妍发的信息,她还不回我,哼,不理她了。
然而一直到了周日,珪妍依旧没有任何要回复我的迹象。这回轮到我要爆炸了,我大步流星地走到珪妍家门口,准备和她兴师问罪。
放我进来的是珪妍妈妈,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她肉眼可见地将一张哭丧脸挤成笑脸。我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我小心翼翼地踏进防盗门,就看见珪妍目光空洞地坐在沙发上;珪妍父母的门锁着,只放了一双蓝色拖鞋,屋里传来男人急切的声音。我赶紧把那种咄咄逼人的表情扔到九霄云外,问她这是怎么了,阿姨又是怎么回事。
“呃,你手里的纸条又是什么?”
“洛可可,我不怕摔倒,我只怕摔倒了再也爬不起来。”
我也不怕摔,我只怕一而再再而三地摔。可往往事与愿违,于是我早已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珪妍侧过头看我,她的眼睛我好像望不到底,她的眼睛是黑洞,要把我一股脑地吸进去,万劫不复。
“可现在,我的噩梦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