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

不得不说，上高中之前，我和珪妍的生活就是课堂-舞室-家三点一线，谁都没有占据一个压倒性优势；可是自从上了高中，这种情况改变了，我们俩不得不挤出更多的时间花在文化课上，即使表面上我们学的科目其实少了三门。高中学业繁重不是盖的，也不可能再通过“我得去练舞”的借口逃避。不然的话，就会出现全班同学都上课听得津津有味，只有你一个人在内心背诵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活像个傻缺。老师们的确对特长生有所宽容，但有限。再者每次大考成绩出来以后，一言不合，你可谓是榜上有名，黑红也是红，但我没这么傻缺；更何况，我好歹得把会考给它应付过去，要是连这玩意都过不了，后面什么都甭提了。

  珪妍告诉我，听她妈妈说，我们俩是艺术生，选文会比较好一点。可一开始没这么想，我从来走一步算一步，我不想选政治，因此可以放弃自己还算喜欢的历史，以及比化学生物接受度更高的地理。结果是在第一次月考时，即使我做了不撞南墙不回头，撞破南墙继续走的决心，看见一份43分的物理卷子，我还是破大防了，遂下决心当三文鱼。

  没办法，物理这面墙太硬，破开是不可能的，只会给我撞个鼻青脸肿。

  好在收获是期中考试以后，我和珪妍又重新被分到了同一个班。说真的，我俩初中三年被迫一个在一班一个七班真的经历让我着实难绷。

  舞特体特艺特通常都考不上实验班，更何况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还是很清楚的。可珪妍很厉害，在初中时，班里一共四十个人，班级名次几乎没掉下过前三分之一。我不希望她扔下我，和那三四个班的卷13们开始苦熬。况且我也听说过直升班有个排球特长生，数学成绩足够吊打全班。我真自私，这是我少有的瞒着她的事情。在为数不多的时候，我得说我嫉妒她，我任由心中的黑暗种子在自己的阴暗面生根发芽，开出遍野的花来。然后我再把她们一朵朵地掐死，好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我最难过的时候大概就是初一的开学考，同样是参加了一场考试，珪妍进了七班，我没有。初中三年的班级情况是完全固定的，除非特别拔尖或者成绩太过糟烂，否则没有任何进入掉出实验班的可能性。我没有和她直说，可我大概表现得太明显了，尤其是初一上，我给珪妍带来了很多困扰，我向她道歉。我好像从小到大只跟她道过歉。我不喜欢认错，尽管有时候的确是我做得不对。最后我即使认错了，通常情况下也是因为我认为自己承担不起不这么做得后果，而不是认识到自己有什么问题，我知道我其实是这么个冷血的人，完全不考虑他人的想法，我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即便对面是我的父母。

  我必须得说是珪妍教给了我要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尽管她从来没有直接告诉过我应该做些什么，或者她自己做了什么。倒不是说我对珪妍有多么言听计从，我们从小到大也没少吵过架，然后开始冷战，最后通常以珪妍主动服软告终。然而随着我俩的年纪增长，状况在改变。我好像变得卑微了，也许是珪妍也变得自我了。严格来说这对我俩都没什么不好。很奇怪，但我也懒得细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在高中后，第一次月考时我看到珪妍的成绩的确不理想，我才松了口气，确定她并不是因为我才放弃了什么。

  从小到大，珪妍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改变着我。也许我同样在改变着珪妍，谁知道呢。

  按理说，如果和我还有珪妍相处的时间长了，应该就能发现其实我们两个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我这个人相当随意，好像还有点冷漠，对于许多事情的发生都无所谓。可珪妍不一样，她喜欢自己的生活有仪式感，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一到元旦，一定要去一起放烟花。我胆子小，人住在十楼听见烟花在半空中炸开的声音都只好紧紧捂住耳朵，于是珪妍和我跑去买了一大把仙女棒。它们的确很漂亮，由银粉相间的纸包裹着，燃烧起来像是聚成一团又快速四散开来的流星。可是它们燃烧的时间就那么短，很快也就只剩下枯枝一般的黑色，折断在我的手里，化成一缕烟，无力地躺倒在地面上。等到我和珪妍玩完了，地面上就会多一大堆残破不堪的仙女棒尸体。

  我和珪妍确定它们都熄灭了，就近拿笤帚把它们聚拢在一起，然后倒进垃圾桶里。

  我还隐隐约约地记得，小区中灯光昏暗，火光映着珪妍的面影，火苗在她的眼睛里肆意跃动着，煞是好看。仙女棒很漂亮，可我举着它不太敢动，生怕不小心燎到了我和珪妍的羽绒服。珪妍看着我简直忍俊不禁，拿着手里的火花，以一个很安全的距离在我眼前晃悠两下。最终它还是悄声无息地熄灭了，像是穿过丛林的风。

  再往后，烟花不能再放，可新年伊始，我们总应该借着机会许个愿，不放烟花的话，总不能年年等着流星飞来。于是去年年初，珪妍教了我新的折纸飞机方法，我们把自己的愿望在彩纸上写下，最后一齐放飞出去。看着在家里试飞出去的它们飘飘悠悠，飘飘悠悠的，我老是情不自禁地想，这玩意真的靠谱吗，可别在黑暗里砸中哪个无辜路人。再说搞不好，它们是要进垃圾桶的，这算是怎么回事？

  “要不然咱们就象征意义地放一下，最后捡回来得了。”

  “那哪行，纸飞机进了垃圾桶，也许愿望还能实现；打哪来的从哪飞回去，愿望肯定实现不了。”

  我也不知道珪妍究竟哪来的歪理。但仔细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我不讲理的时候比她多得多，所以她偶尔不讲理一会，我也应当让着她。

  沉默了一会，珪妍又说，那我就额外再许个愿望，让它们都能找到自己的家，就像那只冬日里的小麻雀。

  这倒是个好主意，我心想，假如纸飞机可以被路人捡到，那么也许不光我们的愿望能实现，这也算是送给路人的一种祝福，就像是一种新型的漂流瓶。双赢是这样的。

  也许再过它个十年，我和珪妍会狠狠嘲笑现在的自己，幼稚得不行还这么迷信，满脑子可笑的幻想，把某种程度上的乱扔垃圾当做新式浪漫。可我现在没有一点犹豫。

  也许我不会后悔，我会一直这么幼稚下去，我之前想过，在珪妍这里我会一辈子当个小孩的。

  我和珪妍从袋子里随机抽取出两张幸运彩纸，各自写下自己的愿望。转念一想，这节骨眼上马上要期末考试了，于是我那点可怜的幻想瞬间被现实消磨殆尽，什么玩意给了我当头一棒，我好像忽然想起来自己屁都没复习，这实在是太糟糕了。我就是这么个人，变得快乐很简单，然而从快乐变回悲伤同样简单，在这两者之间切换对我而言并不费任何力气，毕竟，我早早学会了一秒笑容消失术。

  我的中性笔在半空中停留良久，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写下了“希望我和珪妍以后都开开心心的，别被压力给打倒。”

  我妈教育过我，做人不能太贪。如果这种愿望也过分的话，那么我只好向这个该死的世界比个国际友好手势，随后大喊一声去NM的，老子不干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彩纸折好，愿望被埋在它的最深处，好像只要我这么做了，纸飞机就能活过来，在流浪的时候能拼尽全力去守护我的愿景一样。

  我向纸飞机的前面哈了一口气。冬天的霓原很冷，滴水成冰那绝不是说这玩的，这年头除了头最铁的壮士们，人只要能在家躺尸，绝不会有人愿意搁外面瞎折腾。即使我和珪妍现在不过是开了窗户，我已经被冻得够呛。我现在严重怀疑自己哈出来的气能直接凝华成冰块。我哆嗦着往珪妍那边靠了靠，假装要偷窥她许下的愿望。

  “干嘛呢，你也不怕我没看见你，一个笔道子招呼过去。”

  “我冷啊。”

  “那你再多穿几件。”

  “用不着，你抱着我我就不冷了。”

  “无聊。”

  珪妍的白眼下一秒就要飞到天上去。可她还是伸手搂住了我。可能是伸手太急，她打了个趔趄，差点连自己带我一同撂倒在地。

  “干啥啊，别摔着我。”

  “谁让你看我写的东西。”

  “怎么就不能看了。”

  “别看啊，看了就不灵了。”

  “不是，你写字怎么这么慢。”

  “哪像你啊，钢丝球牌的字，路人就算捡着了都看不懂你到底写了个啥。”

  “啊对对对，您老人家写字天下第一，王羲之看了都甘拜下风。”

  “滚啊。”

  “不滚，我还冷。”

  珪妍样样比我强，唯独耍无赖这一点，她不是我的对手。我看着珪妍的神色在脸上流动，冲她露出了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来。珪妍冲我伸手，我相信她是很想在这个时候给我一个大比兜的。然而她到底没有，而是左右开弓，把我的脸变成了她手里的橡皮泥。

  于是我脸上的肉方向彻底失控，我成了珪妍手里的解压玩具。可这是我自己作的，实在是怨不得她。被她折腾了一会之后，我只好轻轻把她的手拿开。

  “赶紧放飞这俩吧，别捏我了。”

  “哼，活该。”

  “QAQ”

  珪妍嘴上这么说，可是她往上扬的嘴角还是暴露了她现在心情其实好得很。于是，两个纸飞机，一左一右，一蓝一紫就这么飞向了属于它们的冬天。

  新年伊始。

  万象更新。

  第二天上学训练时，我忙里偷闲，向珪妍抱怨为啥国标舞不能是俩女的组一对舞伴，毕竟我们两个那么有默契。珪妍歪头想了一会，也没能得出任何所以然来。很快休息时间到了，老师继续开始揪我们的动作。有那么一瞬间，我的手臂僵在了半空中 ，看着珪妍张开她的双臂。她穿一身白色练功服（虽说我也一样），袖子上从这个角度看，也许还有灯光因素在内，似乎有羽毛一般的暗纹游走其上，她看上去像是只飞鸟。

  我看像面前的落地镜。舞蹈教室在其中一览无余。木头地板是这学期刚换的，配着窗边的几盆绿萝，还有屋里十来个和我们一样的女孩子们，一位温柔又不失严厉的老师，倒是很有内味。

  老师手把手去教下一个女生。珪妍皱着眉头，问我你搁着傻笑什么呢？我接下来说的话连自己都没绷住，我跟她说，你太好看了，我不能笑吗。

  话一出口我只觉得自己被打脸得太狠。虽说在这个学校高一年级，舞特数量有限，但能做到像是珪妍这种大半个学校学生都单方面认识她的，还着实少见。没办法，她太受欢迎，在班里是文艺委员，积累了不少初中的人脉，加上班里很多相关事宜也要她去交涉，外加身为领操员，这一切毫不奇怪。

  一次，珪妍参加板报绘制的会议回来，身后跟过来一个女生，嚷嚷着要加美女姐姐的微信，并且不断地向珪妍比着爱心。没过一会她又看见了我，双眼立刻冒光，有种双喜临门一般的美感。

  “哦，姐姐我爱你。”她如是朝我说，夹子音尖得像是能穿透玻璃间的裂隙，就差当场给我送走。

  我当时吓得不清。即使我之前好像见过她几面，知道她平等地对待自己身边的每一个朋友，也知道学校里这样的女生一抓一大把。可我还是下意识地不舒服，可珪妍只是很无所谓地看着她，然后十分大方地交出了自己的微信号。

  事后我倒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了珪妍我当时的心里感受。

  “我真的不理解这么开玩笑……真的，如果爱这么轻易就能被说出口，那么谁知道你的爱有多么廉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