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非喜欢那只小狗的眼睛,水水的,亮亮的,像天上的星。
城市里很少看到星星,人们也很少抬头望天空,所以他只好俯下身每天欣赏小狗的眼睛。
严谨来说,小狗不能称之为“小”,或许有中型犬的大小了吧,穆非不清楚。
和小狗的缘分,还要追溯到好几年前。
穆非上学的时候,也在这片地方住。
当时小狗还很小,小到能被一只手轻而易举托起。小到迷失在高楼林立间,被狗妈妈抛弃。
似乎意识到自己走丢,小狗慌不择路,一头撞在穆非脚上。
沉重的书包,常年的低血糖,和莫名其妙压在脚上的重物,让穆非差点摔倒。
正要发怒一脚踢开,定睛一看,却发现一只深褐色毛绒团。
穆非庆幸自己性子不是特别急躁。
他只好慢慢蹲下,把那一团湿热的东西拿开。
沾了一手泥巴和不知所以的脏东西。
算了,回去洗个手就好了。穆非不和小狗计较,转身离开。
走到楼道前,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软软绒绒的东西,又撞上来了。
好了,现在从鞋子,裤子,到手,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穆非对着小狗呵斥了一声。别再跟着我了,很烦。
小狗微微颤抖,发出细小的呜咽。穆非站在房子的阴影下,看见小狗圆圆的眼睛,倒映着阳光,金灿灿,亮盈盈。
有那么一瞬间,气消了不少。有那么一刹那,把它带回家这类想法,流过脑海。
穆非猛地转身,逃跑一般奔上楼梯,再没回头。
第二天放学回家,小狗不见了。应是找到一个生存的地方,抑或再悲惨些,被大狗欺负,被车流碾压。
这些又关他什么事呢。生活的轨道还是照常向前延伸。
——
小城市就仿佛一个平庸之人永远也走不出的囚笼。
穆非迄今为止的人生轨迹,像是在这几栋堂皇大楼、几座低矮旧屋间画了一个圈。
但在循规蹈矩的日复一日里,总会出现些出乎意料的波澜。
有时生活真是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譬如前段时间刚在少年时已经拆迁的小楼旁租了个公寓。
再譬如,今天下班后,脚后又跟着一只小狗。
它像极了当年那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毛绒团。
棕栗色的毛,黑巧克力般,被舔的很干净,柔顺规整,一反当年脏兮兮的模样。
看来是长大了,会好好打理自己了。穆非不禁感叹,又恍然惊醒——为何不知觉就把眼前崭新的小动物代入前尘旧忆呢。
小狗见穆非停下脚步,很乖巧地立在原地,一人一狗在人影车流中对望。
山衔夕阳,层云染金。
它的瞳孔在倾泻而下的霞光中熊熊燃烧。尾巴弯曲成优雅的弧,欢快摇曳。
你走吧,明天再来,给你带些吃的。
它听懂了似的,细细端详穆非半晌,消失在人群喧嚣里。
翌日,穆非只是随手买了个肉包。
如果小狗没赴约,那便给自己当晚餐。
走过一段单行道,远远地,一个矮矮的黑点,像是雕像定在路口。
答应你的,选了我最喜欢的口味。穆非走近黑点,轻轻放下包子。新鲜出炉的食物腾腾升起水雾,让面前的生灵变得缥缈。
小狗蹦蹦跳跳上前,鼻子不断嗅探,随即大快朵颐起来。
从那日起,这样相处的次数愈来愈多,有时候是香肠,或是什么别的新奇的外卖,见面时分享食物逐渐成了他们间俗成的约定。
小狗不会说话,也不能离穆非太近,只好靠着琐碎的物品去试图窥探穆非的整个生活。每天在太阳落山时拐上几个弯,来到第二个十字路口,和穆非一起回家,是它能做的一切。
有的时候,小狗会叼来几朵还未凋零的花,表达最质朴的谢意。
他们像小王子和狐狸,一天一天,一步一步,靠近彼此。
直到小狗觉得时机成熟,鼓起勇气,跟着穆非上了楼梯。
隔壁邻居恰巧回家,突然发觉狭窄的楼道多出个突兀的成员,瞪着穆非尖叫道,你什么时候带这种东西来了,别妨碍到别人。
老旧的水泥楼道只回荡着那位激动的男士用力甩门的余音。
小狗垂下耳朵,黑眼睛似是黯淡的星,竭尽最后一丝光芒去仰望穆非。
穆非沉默着,骨节分明的手小心翼翼抚过小狗头部,人类三十六度的灵魂与小狗三十八度的温热激烈交汇,传导出从未有过的蓬勃触感。
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邻居说的有理。况且这间小小的水泥盒子已经被他一个人的世界填充得满满当当。
生活很现实,明明每天都坐在电脑前拼命打字,可每个月交完各种费用后,银行卡上的数字所剩无几。
他根本不可能再负担得起另一个生命的重量。
于是,穆非果断拿开手,轻叹一声。
回去吧,他说,明天我还是会给你带吃的。
小狗还是很听话,清脆的脚步声碎碎点点,俄而便听不见了。
——
两个月,没有看见小狗。
天气转凉,入冬了,人们都穿上加绒卫衣。
穆非有些不适应,那特意准备的食物,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只好当做晚饭加餐。
刚开始只觉奇怪,但时间越久,焦躁不安的情绪就越明显。
他拒绝了一个生命的请求,他辜负了一个生命的信任。而现在竟然莫名失去了弥补的机会。
小狗会偷偷恨他吗,会自己默默难过吗
回家路上,虽有晚霞暖艳,迎面吹来的风却干涩碍人。
穆非像当年一样对自己说,一只流浪狗没什么大不了,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可他不得不承认,他们关系还不浅。
自欺欺人罢了。
一种无形的孤单,像一双大手把穆非无情推回麻木奔波的囚笼。
许多东西失去了,才猛然发觉自己拥有。
穆非忽而这般明显地感受到,巧克力一样的小狗,是他在小城里唯一的鲜活。
而他甚至来不及给小狗取一个名字,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
那仅有一次的触摸,回想起来,手心还会泛起余热。
陪伴无声,却能产生无可代替的心灵电波。
穆非想起小狗的眼睛,从来都望着自己家门的方向,尽管那门背后如此狭隘简单。
他开始悔恨,那天就应该不顾一切掏出钥匙打开木门,开心地对着小狗说,你终于有家了。
他又想到天上熠熠闪烁的星星。真是怪诞的想法,从遇到小狗的那一天起,这比喻便无可抑制地在脑海里回旋。
今天是晴天,夜晚能看见星空吗。
——
穆非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抬头看天空了,更别提欣赏忽明忽暗的星星。
某天他忽然发现,低头久了,人就会陷进地里去。
于是他拼命想扬起脖子,摆脱泥土,想去有星星在的那么高的地方,呼吸一下那儿亮晶晶的空气。
可是僵硬的脖子发出咔咔声响,颈部传来阵阵疼痛。
好不容易才昂起脸颊,感受着清风由上而下拂面而来。
可星星全都不见了。
太阳正缓缓于东方升起,遮盖所有其他天体的光芒。
天亮了。
——
凯撒不知经历了几百次轮回。
他早已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自己是谁。
隐隐约约中会想起,要去见一个人。是谁呢,他不知道。
自己的模样也千变万化,唯一不变的是守在这个地方,等啊等。
无聊的时候,他喜欢望着天发呆,心里想着,等的那个人,离他的距离,会和星星一样遥远吗。若是真的如此遥远,他又该怎么到天空上去。
直至有人突然闯进他的世界。
这是要等的那个人吗,或许吧,不是的话,也只好冲上前去,放手一搏。
因为实在是太久了,他要等不起了。
他望着那个人深紫色的眼眸,像深邃的夜空。
而他是点缀夜空的盈盈繁星。
凯撒用尽全身力气,只为了和那个不知所来的人多呆一刻,多听听他的声音,嗅着带有他特殊气味的食物。
然后时间就这么流过去了。
对于一只流浪小狗来说,冬天太难太难熬。
凯撒已经熬了七年。
当执念放下的那一刻起,所有支撑着灵魂运转的齿轮都会崩塌。
在今年冬天来临之前,他必须要离开那个等了很久的人,然后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回到天上去,做一颗真正的星星,永远和那双仰望天空的紫色眼眸对视着。
不过在走之前,他有些话想对那个人说。
他想握着那修长有力的手,郑重地告诉那人,不要自责,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而你有你的苦痛。
我只是为了不留下太多念想,不让你的心多一道枷锁。
可凯撒说不出话来。
怎么办呢。他只好挑挑拣拣,找了一朵能寻到的最好看的小花,放在他们曾经约定见面的位置上。
可惜花会被人踩踏,被风吹跑,来不及让那个人看见。
果不其然,一阵北风呼啸而来。
时间到了,无论如何,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