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真幸运,有背后灵。”一位打扮素雅的老者笑着朝穆非说道。
穆非没有理他,径直向前走去。
这年头骗人的招数越发奇怪了,穆非一边想着,回到公寓。
起初穆非并没有把“背后灵”放在心上。但自从遇见老者后,他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自己。
于是他频频回头,看见的只有空虚。
是心理暗示吗,他想。
一阵阵心悸,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严重,直到穆非没有办法静下心来完成任何一件事。他从来都很警觉,以至于被人凝视着毛骨悚然的感觉像一只蛇,缠上就再也甩不掉。
被盯上后,每夜总在做同一个梦——熟悉的面庞被炮弹掀起的厚厚的尘埃掩埋,离他远去。他不停呼喊一个名字,连自己也听不清。梦醒了,胸口还在剧烈起伏。每晚的梦境真实的吓人。
有时他试图从镜子里看见背后的“鬼”——依旧只有空虚。
穆非也试图查找这个小区的奇闻异事来解释这个异象,但终无所获。
一切都很正常,怕是只有心里在作祟。可自己偏偏就逃不出那虚无的凝视。这几日被不存在的“监视者”戏弄的憔悴不堪,工作也落下一大截。
“能不能别这样了!”穆非忍无可忍转身大吼。面前的空气一瞬间变得粘稠,随后一缕微风从穆非耳边拂过。
心悸奇迹般消失,无影无踪。一夜无梦,身体仿佛被令人安心的温暖所包围。看起来,那个鬼走了。
——
大约一个月过去,穆非回家发现自己几年前的笔记本被翻开摆在桌面上。
他明明记得笔记本放在书桌最底层的抽屉。
是不是进小偷了,穆非打开手机,对着报警键犹豫了一会。但家里除了笔记本,并无异样。他将每一处角落检查过去,什么也没少。想来这世上也没有专门看别人笔记本的小偷吧。穆非揉揉太阳穴。
又一阵心悸。
—— 所谓的鬼回来了,只有这一种可能。穆非望着被风翻乱的笔记本,愣在原地。
他从来没有相信过“鬼神”这类东西。但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被“鬼”缠上了。
穆非走到书桌前,笔记本刚好翻在记录着他离开爆兽猎人组织的那天。过去五年了,墨痕早已变淡,纸略泛黄。穆非很快扫了一眼,便将笔记本合上。他不愿回忆这段往事。
“是你吗。”穆非对着身后的空虚问。一阵风吹散他脸颊两侧的发丝。
穆非深深叹了一口气。或许自己真的是疯了。
“那你……为什么要动我的日记。”穆非将笔记本放回抽屉,“既然你能拿到它,那你一定也能碰到我对吧。”
对面没有任何动静。连风也消失了。但被人凝视的灼热感依然在穆非身上燃烧。
“以后不准乱动我的东西。”穆非起身向一片空虚走去,但鬼似乎侧身避开了他。“别再盯着我看了,我不舒服。”像是心灵深处的感应,穆非能感知到鬼大概的方位。
灼热感很快退散。穆非不禁思索起鬼的性格——正常的鬼不应该吓人甚至做出一些恐怖的事情吗——这只鬼,安静,听话,甚至因它而起的风也是柔和的。
他回想起那位老者的话。
背后灵,又是怎样一种鬼呢。
——
尽管如此荒谬,穆非还是接受了这只鬼的存在。
鬼不会打扰他,也不会经常盯着他看,只是工作时鬓边常常掠过轻风。鬼也没有再动过他的物品。
它好像不是鬼,在穆非看来,像是有灵性的风精灵,只能用空气的流动和别人交流。
好像渐渐地,穆非要忘记它的存在了。
一日,不巧,下班忽遇暴雨。
眼看着雨滴拼命砸向地面,穆非没带雨具,只能站在大楼门口干等。
可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欲望。地上的积水倒映出城市残缺的影子,逐渐连成一片。天色更加暗淡,压的人喘不过气。
一个小时了,穆非尝试打车,但是并没有司机接单。同事已经一个个回家了——而自己家太偏僻,也不好麻烦别人。
穆非望向阴绵的天,闭眼认命。
半小时后,一把雨伞竟悬空缓缓朝自己挪过来。“雨伞”飘地很小心,躲避来往的行人。要是被别人看到了,估计会被吓得当场晕倒吧。
穆非还没反应过来,雨伞就乖乖停在眼前。
“是你……?”穆非接过伞,想抓住面前的空气——空无一物。不知是鬼有意躲开,还是本来就无法触碰。但明明它能碰到雨伞和笔记本,怎么可能碰不到人。
天色已晚,雨淅淅沥沥变小,穆非拖着疲惫的身躯步行回家。
积水映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斑斓的光又瞬间被直冲而下的雨滴打散,晕向四周。
穆非聆听着水滴敲击伞面的脆响,他喜欢这种声音,安静又不失生命力。风有些大,雨水落在发尾,又顺着下一阵风落下。穆非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鬼所为的风。
“你还在吗。”穆非回首,店铺的霓虹灯照常散发着招引顾客的光。对方似乎顿了一下,半晌,亲昵的风瘙痒穆非耳尖。
穆非布满倦意的面容绽出微笑:“谢谢你。”鬼没有回应,只是再次将烈焰般的目光投射在穆非身上,但灼热感很快又消失了。
夜深,穆非将头埋在枕头里,困意席卷而来。
脸颊似有风在抚摸,一下一下,小心翼翼,像是捧着乱世中的珍宝。
朦胧中,风渐远,寂静笼罩大地。
顷刻,唇边传来异样的闷热。风轻轻溜进双唇,在腔中飘荡,萦绕着舌,淡淡的水声消散于流淌的月光里。穆非蹙眉,猛的睁眼,风顿时被打碎,夜幕里只剩自己的胸膛急促起起伏伏。
是梦吗?
穆非望向身旁空虚,夜已放晴,月光被窗棂斜斜切割成方块,描摹在木地板上。
鬼没有一点动静。
穆非垂眸,月光下的手掌苍白得像易碎的瓷器。
“晚安。”他轻声呢喃,鬼像是听到了他的话语,在指尖抚过温柔的气流。
——
清明节前夕,穆非又做那个梦了。
厚厚的尘土,一层一层,沙砾刺痛他的眼睛。他不停喊着一个名字,连自己也听不清——不顾一切地喊着,直到声嘶力竭,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眼前的人远去,被掩埋在黄土之下。
穆非猛地惊醒,呼吸急促,汗珠沾湿白发。
已是清晨,穆非睡意全无,干脆半靠在床头,望着透过窗帘的隐隐天光。他的眼睛深邃似干涸的古井,藏匿着阳光穿不透的黑暗。
他呆呆地望了许久,终是轻叹一声。
“早。”穆非已经习惯和鬼一起的生活。像是有了陪伴,逃离孤独的深渊。
鬼靠近穆非,阵阵微风环绕着他摇荡——真是幼稚的鬼啊,穆非眼中略微漾起笑意。
“今天不去上班,今天去祭祀。”穆非将长发束起,打了个哈欠,“吃完早饭我们去花店挑花。”
鬓边扫过微风,表示应允。
踏入花店,满眼便是琳琅的花,有如缀满春色的庭院。
穆非朝一束淡雅的白桔梗走去。
拿起花束时阵阵逆风刮过手腕,吹散了肌肤的温度。
“你……不想让我拿这束花吗?”穆非不自觉向一旁望去。风立即涌向白桔梗边的玫瑰,在红焰般的花瓣里穿梭。花瓣盈盈颤动,像蹁跹热烈的红蝶。
穆非骨节分明的手顿在空中,沉寂万年的瞳孔向外荡漾,似干涸的古井被大雨冲刷。
“玫瑰吗……真的是你吗……”他呢喃地很小声,细碎的话语来不及投入风的怀抱,就已支离破碎。
于是穆非抱起一大束玫瑰,结了账。鬼似乎很满意,安静地跟在身后。
花店外又落起沥沥小雨,穆非没有带雨具。玫瑰裸露在雨中,雨露盛在花瓣凹陷的纹路里,折射出耀眼的晶莹。艳丽的,无畏的大红色在灰蒙蒙的天色里更加灿烂,像一簇簇浇不灭的火舌,向上涌动,亘古不灭。
墓园同在郊外,离这里不远,只是几步路的距离。
雨渐停,墓园里的小路沾上些泥泞,弄脏了穆非的鞋面。
再熟悉不过的位置。墓碑上还挂着水珠,沿字迹的痕路往下悠悠滴落,勾画出时间角落的记忆。水是易逝的,顷刻便被蒸发,就像墓碑主人的生命。
穆非轻轻放下玫瑰,看着花瓣燃起的火将石碑灼烧,吞噬,喷涌而出的光热,像是被封印在冰冷石块里满溢的情愫。
穆非只是静静伫立在墓碑前。
倒映在眸中的墓碑幻化为无垠的寂静。
雨已经替他流泪过了。雨会落进时间,汇聚成川流,然后被烈日蒸发成干涸的土地,无影无踪。
于是天空放晴,迎来落日时分。
夕阳熔金,点燃绵云,苍穹瞬间被烈火焚为光影交叠的碎片,洒向人间。
玫瑰花烧得更旺,似与霞光融为一体。
穆非干裂的嘴唇微微闪动,身后传来轻浅的呜咽。
或许是哪位悼念故人者,对着冰冷的石碑,诉说心底燃不尽的言语。又或许,是鬼在背后悄悄流泪,将思念化为发丝间一缕清风。
竟真有一阵风,从背后而来,奔向墓园后深邃的树林。
鬼看见这墓碑,心里又会想什么呢。穆非微微回首,望向那被夕阳染红的空虚。
——
穆非意外被派遣去冰雪村调查。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过那里了。他就像一只死守巢穴的蛇,藏在郊外偏僻狭小的公寓里,早已忘记冰晶的寒冷气息。
重新踏上覆满冰雪的土地,水汽的潮湿混着记忆的霉味。冰面倒映出模糊的人影——许多事情已经看不清了。
太久没有战斗,穆非无法想象当年使用太阳射线时鼻腔充盈着焦味的时刻。如今他的血液像即将干涸的古老的河流,垂死挣扎的水缓缓向前挪动。
风又吹来了,朝着曾经反叛者组织据点的方向,义无反顾地奔去。
这次穆非并没有跟随鬼一起。
他毅然朝反方向走去。
半晌,风无奈地回到身边。
逆着寒冷的灼热感再次袭来,从发丝蔓延至全身。鬼在打量自己吗,穆非回首,一簇平常不过的小冰晶反射出刺眼的光束。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传来,冰面仿佛要被震碎——不知是何处的高等技能。
一切好像又回到那一天,来的措手不及,又早有预期。
密密麻麻的冰锥像离弦的箭,和记忆里几近疯狂下落的陨石重叠,直指穆非的心脏。
穆非干脆闭上眼,心脏用尽全力捶打着胸膛,人的本能驱使他感到恐慌,但还未散尽的理性中却藏有期盼。
顿时极寒的箭划破晶莹的肌肤,血腥味顺着气流极速扩散,新鲜的红色液体如雨水滴落,污染了地面。
粘稠的液体模糊了原本精致的面庞,剧痛顺着神经敲击大脑,但穆非只微微蹙眉。他已经感受过千万次的疼痛,从外表到内心已是一片腐烂的荒原——这样的痛苦对于一具尸体般的躯壳又算得上什么呢。
越来越多冰锥落下,一切的一切如那日的重演,鼻腔里无法驱逐的血腥味,沿着身体里横纵的线条,将每一个濒死挣扎的细胞包围。世界在眼前这抹鲜妍到可怕的红色中溶解。穆非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随着破碎的冰一同消融,血液凝结成花瓣从额头飘落,像一朵凋零的玫瑰。
就这样死去,回到从前,去往无忧无虑的天堂。
穆非笑了。越来越多血液顺着勾起的嘴角落进冰面,化为一抹尘埃。
“鬼先生……我想……去找你……”轻轻的呢喃在倒塌声中迅速破碎。
——刹那间,陷入一片无尽黑暗。
——
凋零的玫瑰在风雪里零落,却落在春风的怀抱里。
迷蒙间,一双温暖的大手接住了残破的身躯,风不再是风,他跋涉过千里的荆棘,用尽全力终于打破不可逾越的障壁。
“穆非……求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遥远的话语,像支离破碎的风,穆非只能努力分辨几个词语。
熟悉的声音,就算在濒死之时也能完全信任的声音。穆非想拼命睁开眼睛,也只能看见模糊的连片红色世界。
这或许是天堂吧,或许自己已经踏入了梦寐以求的死亡。穆非费尽千辛万苦,深知只有在无限接近死亡时才能相见。他贪婪地汲取那个人怀中虚无的温度,脆弱的呼吸也渐渐平稳。
“穆非,以后不许再这样做了,好不好……当时我为什么会离开你,因为我要你活下去,你尽情恨我,但我……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知道你不可能原谅我,但这就算是我的最后一个请求了,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我的,求你好好活着……”
“穆非……我会坦白我内心的所有,我讲故事给你听,求你不要睡着……”
“穆非,其实我真的很感谢你……在遇到你之前,我满心只有傲气……很好笑吧,我只想着怎么赢……但是那天之后,知道现在,我逐渐明白,怎么去真真正正爱一个人,我才领悟到爱才是人类的终极目标……至少是我的……你是我的目标,是我另一半的生命……我要你活着,无论怎样……”
“……穆非,我爱你,真的……”
“请允许我再叫你一次队长……”
“我保证我们以后会再见面的,所以,活下去……”
……
穆非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就这样肆意让大脑沉溺在不切实际的春天里。至少这一刻,他能够享受到昔日的温暖。
远处的嘈杂打破寂静。穆非隐约地感受到那双带来春日的手正离自己远去。声音变得飘渺,温度开始消散,时间已到,世界上没有永恒的乌托邦。
“活下去……”最后一缕碎片化为一阵暖风,隐匿在地面的血液里。
穆非想伸手触碰几近透明的魂魄,但已然来不及。
凯撒。
陌生的讲话声席卷而来——是救护人员吗?穆非已经无法分辨现实的事物。
于是他再次陷入寂静的黑暗。
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不断坠落。
坠落……
——
穆非怎么也没想过自己能走完这样一段漫长的人生。从青年到苍颜,尽管这后半生索然无味,平庸而无趣。
只有他知道那个承诺。
或许自己真的是疯了,或许那只是一个荒唐的梦,一切都是臆想。或许那天只是一阵普通的风拂面而过,或许那天的事故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
从此以后,他愈发想一只深居巢穴的蛇,在墓园与家这段路上两点一线地移动。
那又如何呢?
人活着总要有一点希冀吧。凯撒的希冀是他,而他后半生的希冀也只有凯撒。
哪怕疯一点,哪怕这一切尽是虚无。
这是独属于他的情感,这是他的秘密——这是他的精神世界。没有外人可以去撼动,哪怕他疯的很彻底,也没有外人可以将他抽离。他想改变世界就去改变,他想为谁而活就这样活,他将梦想与爱藏在心里,化为前行的脚步,在这条路上,他不曾后悔,也不会回头。
这就是他。
这就是穆非。
一朵疯狂的,生长于风雪的,火红的玫瑰。即便凋零之时,燃烧的花瓣也会乘着风,化为蝴蝶,飞往心中的彼岸,去寻觅梦想,寻觅爱。
穆非穿上朴素的衬衣,准备出门散步——尽管是个阴天。
但他的一生也像今天的天气一般笼罩在云层之下。
步伐早已不如年轻时矫健,从前十分钟走完的街道如今好像漫漫没有尽头。
然而有那么一瞬间,素未谋面的路人匆匆而过,身后伴随着一阵清风。
他竟不禁回头——一位白发青年,眼里闪着刺破阴云的锐气。
——如此面熟,像极了曾经的一个人。
“先生——”穆非主动开口叫住了他。可能太久没有说话,声音有些生涩沙哑。
青年身后的风忽然开始汇聚,逐渐呈现出一个身影。
穆非瞳孔顿时缩小,破裂的河床上历经岁月洗礼再次孕育出一朵灿烂的玫瑰。
栗色的发丝,鹰一般棱角分明的脸庞,一阵春风一般拂面而来。那个身影对自己微笑着,一如许多年前初遇的清晨。
双方都兑现的自己的承诺。
“你真幸运,有背后灵。”穆非望着青年震惊的神色,与“凯撒”笑着对视一眼。
青年没有理他,继续向前,穆非也迈着蹒跚的步履,走向时间铺就而成的道路,再也没有回头。
不必回望,因为时间永远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