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日玩得可好？”
窗边有人说话，虞鱼吓了一跳，手移向回雪。月色如银，苏尧坐在窗边，与起身察看的她四目相对，他的眼盛着一片潋滟的月色。
“苏尧？你、你怎么在这儿？”虞鱼脊背窜起一股凉意，捏着回雪的手紧了紧。她刚才才听见更夫的打梆声，已经五更了。
“呵。”苏尧冷笑一声，扭过头，“你觉得我要是想杀你你还有反抗的余地吗？”
“那、那你大半夜不睡觉爬我窗户干嘛？！”虞鱼嘀咕，“这种桥段电视剧里一般不是给盗贼就是给负心汉。”
苏尧从窗子上跳了下来，一把拉过她的手，力气大得出奇。两人目光相接，虞鱼从他的眼里看出了明晃晃的嘲弄，她挣扎起来：“你干嘛？！苏尧，你有病啊？”
“我劝你还是想想再说话。”苏尧的眼里闪过一丝警告，“我只是带你去一个地方。”
虞鱼想起那日灼心的痛苦，咬了咬牙妥协道：“那总得让我穿件衣服吧，外面——苏尧？！”
虞鱼耳朵尖一红，隔着单薄里衣接触的地方传来与白日一样的灼热感，苏尧抱着她兔起鹘落，于黑暗中穿行。白日重重本就没有烟消云散，就在刚才她还在苦思冥想苏尧的一言一行，现下这般不由得更让她浮想联翩。难道……他们要去……明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忍不住去想，心不由得越跳越快，她都有些害怕苏尧会听见她的心跳声，脑袋也开始晕乎乎起来。
“到了。”苏尧将她放了下来。
虞鱼环顾四周，没有萤火虫，没有桃花林，就连月亮也被乌云隐去了，这地方就是一处房顶。她回过头，苏尧的脸蓦然贴近，她下意识想往后退，手却被对方一把抓住。
“你脉搏跳得好快，呼吸也很絮乱。”苏尧收回手，眼里的笑意顿时消失殆尽，“不要随便对着我发情。”
虞鱼的脸腾得烧了起来，一股热流直冲头顶，她羞愤地抬手扇向苏尧。后者一把捉住她的手，冷笑道：“你以为所有男人都要围着你团团转。你的面貌、你的身份都是‘闻知雪’的，而不是你虞鱼的！你用这个身份在做什么事？来自我满足？拿正义感做幌子来随意处置别人的性命？如果你是虞鱼你当时还会放过猫妖吗？你到现在都只是把他们当作书中人物罢了，你自私冷漠却要用善良来伪装自己，我今日就让你看看你给他们造成的伤害。”
苏尧捏着虞鱼的下颌，强迫她扭头看向挂着白幡的大堂。虞鱼睁大双眼，恐惧将要看到的一切。
一位身穿孝服的妇女正跪在灵堂前哀哀地哭泣，她的哭声呜呜咽咽，像破碎的笛子响在夜风中。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传来。
“顺平八年五月丁亥我归于贺家，那日是你我的第一面，我年十六，你二十又三。泰安二年，我生子怀珝，过三年又生子怀玥。至今已有三十五载，我这大半辈子都是与你度过……你先去陪伴先君于九泉，我无所依怙，无处思量……”她猛地伏在地上，双肩抖动起来，“你怎么能忍心……你若是怜惜我就将这棺材打开，让我去陪你吧！”
不知伏在地上哭了多久，她慢慢站起身，仰起头像是在转圈，一条白绫从她的手中抛上房梁。
虞鱼的身体哆嗦起来，她急切地伸出手想要阻止对方的动作，手脚却僵在了原地。她大喊大叫，然而喉咙里发不出一丝声音。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的挣扎，然后一切归于平息……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苏尧终于放开对她的桎梏，她瘫软在地，恍惚的视线里有好多人闯了进来，哭喊声、脚步声一股脑涌进她的耳朵里。有人抬起了她的脸，她看见面前之人的嘴唇动了动。
“是你杀了她。”
是你杀了她。
虞鱼痛苦地捂住耳朵，不！不是的！她只是想替猫妖报仇！她那日只是帮猫妖打开了结界。贺璋罪行昭昭，猫妖为其主报仇有何过错，不该道一句因果报应，天道轮回吗？！可是……如果她是虞鱼她真的会做那个决定吗？如果不是在书中她真的又会那么义愤填膺吗？
天已经亮了，虞鱼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天空灰蒙蒙的，下起了绵绵细雨。
“让开!让开!”有人忽然高声喊道。
人群一阵骚动，虞鱼被人撞得回过神来。一辆马车在人群中横冲直闯，眼看着就要撞向路旁的小女孩，千钧一发之际虞鱼冲过去抱住她滚向一旁。
膝盖不知道磕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坐起身子，许多人围了过来，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谢谢姑娘救了我的孩子，你真是好人，好人定当有好报。”一位妇人从她手中将孩子接过。
“姑娘你没事吧？你的腿怎么留了那么多血，要不去请个郎中给你看看。”
“她怎么呆呆的，莫不是个傻子。诶！她怎么还哭了啊。”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闻姑娘，可是摔疼了。”
虞鱼听到了一道非常温润的声音，她缓缓从手肘里仰起脸。应如是蹲在她的身前，为她打着油纸伞。
春雨浸润了他的朱衣，他像一只带着雨露的海棠，微微喘气的模样像是被风吹得乱颤。
虞鱼凝视着他，眼泪又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她哭得不能自已，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骗了你，我……”
“闻姑娘，请你帮在下一个忙。”
“嗯？”
“帮在下将伞拿着。”
虞鱼有些困惑地接过油纸伞。
“将伞打低一点。”
虞鱼依言照做。一把油纸伞，笼着两个人，将形形色色的人隔绝在外。
应如是从袖中拿出一方白帕，说道：“多有得罪。”然后执起她的脚轻轻地擦拭起来。
“不、不用……”
虞鱼身子震颤了一下，想收回脚，对方却没有让步。
“事急从权。闻姑娘再这样下去身子会受寒，在下已经差小厮去买鞋子了，有什么事我们等会再说。”
“好……”
虽然隔着一层布料，应如是的动作也很轻柔，但是那种似有若无的麻意还是让虞鱼微微蜷起了脚趾。
小厮很快将鞋送了过来，应如是替她将鞋穿上。
“鞋可能有些不合尺寸，闻姑娘先将就着。在下的马车就在附近，等在下将你送回——”
“别!”虞鱼有些急切地说道，“我不想回客栈。”
“好。若是没有去处，不如到寒舍一避。”
虞鱼点点头，她不愿意回到客栈让师姐她们看到她现在的狼狈模样，更不愿意……见到某个人。
应如是直起身，换了个方向蹲在虞鱼的身前。他侧过脸说道：“姑娘腿脚不便，如若不弃就让应某背着姑娘过去。”
“谢谢。”
虞鱼俯过身，应如是稳稳地背着她朝马车走去，药草的清香萦绕在她的鼻间。
“你不问我发生了什么吗？”虞鱼问道。
“在下问，姑娘会说吗？”
“我会……”虞鱼垂下眼，声音带着颤抖，“我犯了一个大错……”
“应某曾经也犯过许多错误，有无心之失也有故意为之。”
“可是我的错误无法挽回……”虞鱼努力平复呼吸，再次开口时声音弱不可闻：“我骗了你，那日是我打开结界，让……让猫妖杀了贺璋。”
“是猫妖杀了贺老。”
“可是要不是我打开了结界，贺璋也不会……”虞鱼进入马车中，暖炉的火气熏得她鼻子一酸，差点又落下泪来。
“假如回到那个时刻你还会选择放任猫妖去杀贺老吗？”
虞鱼痛苦地闭上眼，摇了摇头。
“那你在听到贺老滔滔罪行时是否也会后悔当初没有放了丹青去杀贺老？”
虞鱼愣住，宁玉折遭遇的种种浮现在脑海中。她会后悔的，一定会后悔当时自己为什么没有放了猫妖去杀贺璋!
“世间万物皆有两面。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只是在那个时刻选择了你认为更重要的东西罢了。但是我们总是站在事后的角度去审视当时，这样子没有任何意义。不要去后悔，因为后悔从来都不是去衡量过往发生的事。”
“可是即使是这样我、我还是……还是——”
帘子被人掀开，小厮的脸出现在帘子之后，虞鱼止住将要说出口的话，有些慌乱地垂下眼。
“公子，前面绣楼上的飞檐塌了。现在正在清理路面，可能还需等上片刻。”小厮说道。
闻言虞鱼抬起头，问道：“刚才马受惊可是因为这个？”
“对啊，”小厮挠了挠头，有些不解地说道，“按理说这新修的绣楼不应该塌啊，没想到闹出这般动静。偏偏还堵在这里了，我家公子本就——”
“这绣楼是为今夜的花灯节修建的。上个月连日阴雨，修建的工匠们都是紧着日子完成，难免会出纰漏。就在这儿候着吧，无妨。”
听到应如是这么说，小厮欲言又止，嘟囔着嘴退下了。
“原来这么快都到花灯节了，”虞鱼为了缓和刚才沉闷的气氛，故作轻松地笑道，“应大人可还记得你我之约？”
“当然记得。”
“那不如今夜就履行这个约定如何？”
“闻姑娘若有兴致，在下当然奉陪。只是——”
“我已经想通了，还要多谢应大人的点拨。”虞鱼飞快打断他的话，她已经没有再次开口说那件事的勇气，她现在只想做些别的事。
“只是师姐她们没来……”虞鱼有些落寞地说道，不过她很快转而笑道，“那这次应该不算你邀我同游吧？”
话音刚落，应如是向她望来，他没有笑也没有接过她的玩笑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
“其实那日……”
虞鱼心猛地一跳，等着他的下一句，结果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没什么，就这样也很好。”
紧绷的弦猛地一松，弹奏出令人晕乎乎的余韵。
应如是撩开身后的帷幔，说道：“闻姑娘你看。”
虞鱼顺着他撩起的一角往外看去——绣楼上已经挂满了琳琅满目的彩灯，八角飞檐缺了一角，深秋的天高云薄就通过这一块缺损给映了出来。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到了夜晚会更美。”应如是回首对着虞鱼缓缓说道，“若是那处缺损留着，从绣楼下往上看便只有那一处能看见素娥淡伫、乌鹊南飞。”
虞鱼凝视着那处缺失的檐角，马车动了起来，绣楼渐渐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
应如是家中庭院有一颗桃花树，虞鱼一进门就看见了。此时正是花开时节，灼灼而开的桃花与素雅的轩庭相映成趣。她看着这树桃花，想起了洛水河畔的洛木林。
“姑娘，你这身装扮真是好看。依老奴看也就昨日见着的那位黄衣姑娘有你这般标志。”
“黄衣姑娘？”虞鱼的视线从窗外收回，对上镜子中老妪的眼。
“是啊。那位姑娘啊我一看身份就不一般，”老妪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喜滋滋地说道，“不过姑娘也不要恼，我们大人他不看重身份!只要两人心意相通，什么门当户对都不重要。”
“啊？”
虞鱼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老妪携了起来拉着转了一个圈，齐胸襦裙的裙摆像一朵盛开的牡丹缓缓展开。
“囡囡，真是水!”老妪忍不住在她脸上掐了一把。
虞鱼真是一头雾水，她有些别扭地提了提胸口，总害怕这衣服会掉下来。平日里她总是穿着一身比较轻便的行头，从未穿过如此繁复的衣裙。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应如是的声音传来：“姆姆，我将姜汤拿了过来。”
“诶！”
老妪应了一声，乐呵呵地将虞鱼推到门口，对她使了个眼色。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门猛地就被打开了。
两双同样惊讶的眼遇到一处，又同样惊慌地移开，然后又遇到一处。
“闻姑娘——”
“姜、姜汤——”
声音又异口同声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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