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的，是一片生机的金黄。
……我以为我的未来会是那样的。
现实一盆冷水泼醒了我。
……
我哥死了。
我接到警察的电话，赶到福利院的后山时，又一次看到了拥挤的人潮。
……警戒线红得刺目。
我拼命挤进人群，哭喊着想见我哥最后一面。警察一次次把我推回，人们依然在拿我杀人犯的身份取笑。
“你们看他，这个时候知道哭，杀别人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哭？”“……我没杀人！我不是杀人犯！”“哟，还急眼了！你那五年牢坐给谁看啊关系户？怎么没枪毙你！”
“……”
我咬紧颤抖的牙关，眼中蓄起泪水，却想不出一句话来辩驳。
……他们像没有心一样。斥责我为什么没死在监狱里。
……我不明白。
为什么我的悲伤永远也挤不进他们的世界，为什么我永远是那个最不值得同情的人。
……
最后我没精力再挣扎，坐在田埂上凝视着远方。
小孩子们把野草和石子扔在我身上，擦破我的皮肤，却根本没感到疼。
……他们在田埂上围成一圈。
“……杀人犯，你又杀人了吗？”“我没杀人。”“那，死的人是谁杀的啊？”
“……一个讨厌我的人。”
“死的人是谁呢？”“……我哥。”
“……你伤心吗？”“伤心。”“胡说，我妈说，杀人犯是不会伤心的，你遭报应，那是活该！”“……”
……我活该。
我仅抬头看了小孩一眼，他的母亲立马冲过来，拉着一群孩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等警察叫我过去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了一半。
裹尸袋放在油菜地里。一片金黄的花被染成红色。
我离那个袋子。离我哥几米远，就已经觉得快要站不住了。
……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我哥甚至连全尸都没有。
……
几步路，近乎折断我的双腿，仅剩意志驱使着身躯在靠近那个袋子扭曲爬动；直到一片血肉模糊进入眼帘，我的双腿一下子泄了力，直直地跪了下去。
……我哥闭着眼。
就像他活着时眯着眼开心地笑。
以前母亲赶集带回来两颗糖，他都会用石头锤成粉末，小心地包好放在兜里，让我每天嘴里都有一点甜味。
那时。我的是我的。他的。也是我的。
也许是因为他太善良，命运才让他活在了五岁的纯真里。
……只是他一辈子都只有五岁了。
我哥被节节段段地放在袋子里，汩汩地流着血，浸透了我脚下的土地，我不知如何在亲人的血肉上落脚，又不得不待在血泊之中。
……
我伏在我哥身上哭。
我不知道他的尸体是否完整，甚至不知道自己正趴在那个部位上。
与其说，想哭。毋宁说，除了哭，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我在鲜血中看到了一张污秽的纸，旁边散落着几颗化得没有形状的糖。
把它拿出来，手上就沾满了我哥的血。我想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它几次跌落到土里，终于还是被我打开了——是我在医院里看到的那幅画。
……我哥画的。全家福。
画面中的四个小人牵着手站在一起，它们的笑脸此刻被染得血红。
我看着旁边歪歪扭扭的字迹，眼泪愈发汹涌——
“妈妈说，弟弟去了很远的地方，让我等他回来。”
“弟弟喜欢吃糖，我每年都给他留一颗，这样他就能吃到很多年的糖了。”
“我记不清了。”
“后来妈妈也去了很远的地方，弟弟也没有回来。”
哥。你本来。是有家的。
是我让你们等了那么久，让每年的糖都过了期，让你们到死都没能再看我一眼。
……我以为我能留住你的。
我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握住粗糙的土壤，企图握住自己支离破碎的心。
……只是实在碎得有点彻底。
太阳在我歇斯底里的喊声中爬下了山，晚间的微风吹过我哥的脸，使他没被血粘连住的几根发丝轻轻地动。
……安详得像睡着了一样。
等我重新拾起一点飘碎的勇气，我拖起我哥，往家的方向走去。
裹尸袋很沉，在半人多高的花田里留下狰狞的痕迹。我累了，松手便跌坐在地上，直直地倒了下去。
我怎么还不死。
我想。
怎么不死在这里。死在这一刻。
和我哥躺在一起。结束糟糕的一生。
菜花挡住我的视线，却挡不住命运带来的苦。
小时候觉得生活苦，所以喜欢吃糖；一颗放在嘴里能含上半天舍不得嚼，只是希望那一丝甜味能在嘴里留得更久一点。
……只是现在。
我含再多的糖在嘴里。依然止不住苦出的泪水。
……
最后我还是带着我哥走上了无人的马路。
……月亮看着我。
又渺远地照着我哥。
我们一寸一寸地挪着，然后坐在路边看星星。
……月光打在我哥留下的血迹上。
那是他的命。
过段时间，就是我哥的生日。
可惜他没撑到。第一个有生日蛋糕的生日。
我把买来的蛋糕放在他墓前，伸手赶开飞来的鸟雀，把六根蜡烛点好。
忽然一阵长风吹过。
蜡烛的火苗在风中摇曳着，随后化作一缕缕细小的烟。
我想。
是我哥回来了。
……
后来。我哥也住进了小房子。
那天他躺在金黄的油菜地里。
从此再没起来过。
……
我再没期待过命运带给我惊喜。
我不知自己欠着什么，却始终觉得自己在拼命地还债。
我还出了钱。还出了亲人的命。还出了光阴和对生活的爱。却也还是不够。
……
过了些日子。程稚剃了和我一样的寸头。
“你…”“其实你这个发型，也挺好看的。”
“……丑死了。”
“……”
他沉默着，伸手摸了摸我，又摸摸自己，有些苦涩地笑出来。
……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个女人。
皮肤白得像纸，嶙峋的身上挂着一条松垮的连衣裙，坐在我们对门一口一口地抽着烟。
她瘦得像只剩一副骨架，撑着那么一层薄薄的皮度日；无神的眼里装不下任何东西，只留着两颗黑蒙蒙的瞳仁伴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地动。
她的发丝凌乱地浮在脸上、垂在肩上，似乎那根污秽的发绳，栓住的不是她稀疏的头发，而是她的最后一缕魂魄。
她看见我，撑起僵硬的嘴角挤出一个有些瘆人的笑容，支起似乎随时会散架的身子进了屋……她走了，留下一地的烟头。我觉得那笑容凄凉又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
“你说对门那个女人？”“嗯。”
程稚搅了搅碗里的饭。有些局促。
“……你入狱前，她接济过我们。被人叫做秦姐。那时家里不景气，还吃了她不少水果。””
“……她现在疯了吗？”
“没疯。只是不远了。没人记得她曾是个好人。”
我忽然想起秦姐家门口堆满的垃圾，以及那些写满脏话的纸团。原来是她已经脱了型，才让我没能在记忆中找到属于她的影子。
“……我得去看看她。”“随你。”
程稚微微张口。欲言又止。
以前我不知道物是人非所形容的境界。如今终于有了模糊的定义。
因为我似乎记得，秦姐笑起来是灿烂的。
没有瘦得那么吓人，没有整日叼着烟。甚至还有了身孕。
在我进监狱前，她的肚子还是挺着的。
……
我买了些水果，拎着它们走到秦姐家门口。抬手摁下老旧的门铃，机械又刺耳的铃声震得人难受……如此反复几次，无人应答。
我试探着用力一推，门却直接开了，原来根本没有锁芯。
……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混合着霉味呛得我连连咳嗽；我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等肺部适应了肮脏的环境，才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内心升起一股悲凉。冥冥之中却又觉得本会如此。
屋里的杂物上布满了蜘蛛网，老旧的电视闪着黑白的雪花；老鼠和蟑螂被我惊动，在角落里迅速地爬来爬去，转眼又消失不见。
“……秦姐。”“……”“秦姐？”
我一连叫了几声，卧室中才传出幽幽的回应。
“……小锐来了？”“嗯。”
我迈进卧室，小心地避开各种东西，进到房间里依然充斥着霉味……秦姐面色惨白，被裹在发霉的被单里，手中依然捏着烟……地上，床上的烟头我不敢细数，地上、墙上暗红的血迹更是触目惊心。
“……你找个干净的地方坐吧。”
她笑起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你来就来，带什么东西……”
我把水果放在桌上，伸手拂开板凳上厚厚的灰，坐了下来，“秦姐，这苹果可甜了，我给你削一个。”“……不了，我吃不下。”
“哪里的话。你这么瘦，才更应该多吃点。”“……”她注视着我，无神的眼中略过一抹悲凉。
“……姐夫呢。”我一边削一边问。
“跟着林瑞，嫖，赌，早被讨高利贷的打死了。”
“……小孩……”
“……”
她猛吸一口烟，缓缓吐出一口薄雾。
“……生下来，她爹觉得养不活，喂了狗了。”
“……”
我削苹果的手一下子顿住。
我原先。竟不知道世上有这般的恶。
……我不敢再说一句话。
生怕谁出什么又揭开她的伤疤。
“……那时我生孩子差点难产。”
“要亲属没亲属，要关系没关系，医院根本不敢签字，”她手里的烟燃到了头，又从床头柜中摸出一根，“当时孩子她爹还在赌场，我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身上没有一分钱，被赶到了医院的长椅上……”
她把嘴里的烟点燃，骇人地咳了好一阵子才接下去，
“……当时是腊月，我把衣服和被单全裹在孩子身上……我在椅子上睡了一会儿，没办法，只能带着孩子去找她爹。”
“我从半夜走到天亮，下半身怎么也合不拢，一路上漏的尿都结成了冰碴子，出了一身的汗才到赌场……孩子她爹正坐在赌桌上，筹码那块儿放的是我家房产证……”
她扶着额头，苦涩地笑了笑，“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家要没了；还抱着孩子一个劲儿地劝他，被他一巴掌扇在地上……”
“那个畜牲啊……”
“我的娃娃，那么点大……”
她把烟叼在嘴里，伸出两只苍白的手比划了一小段距离。
“营养不良，所以只长了那么点……”
“……被她爹一把扔在雪里，就张嘴开始哭……后来进了野狗的肚子，我这个当妈的也没能管……”
“……因为我也被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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