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照约定的日期去了监狱。路上的风很大,似乎正慢慢吹散我拥有的一切。又像刀一样划破了我对死亡的梦。
“哥。人找到了吗?”
伍呈在百叶窗后沉默了良久。
“我会让人把地址给你。你千万小心。”
“他有势力,你别再把自己关进来了。”
“哥知道。你想过正常生活。想要自由的。”
“……你是要活的。”
我点点头。
……离开时又下起了雨。
地址在一条阴暗的胡同。我把匕首别在腰间,站在路边远远地望着巷口。我从白天等到黑夜,直到远远的街灯明了,照亮我身上结的霜……呼出的气变成白雾,在了凛冽的风中化开。
终于有一个身影闯入我的实现。
他穿着齐膝的大衣,把整个瘦削的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在风雨中瑟缩地走着,时不时抬头张望——我觉得那个背影无比熟悉,对比记忆中却好像已经脱了型。
我快步跟上,那人似乎有所察觉,加快脚步转过一个个巷口;我内心掺杂的情绪无比复杂……那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让我如鲠在喉,心里被灌得发苦。
分不清是悲伤多一点。还是愤怒占据上风。
……我把手放在刀柄上,咬紧颤抖的牙关,干枯的内心涌起一股无名的勇气。
雨越下越大。
那人停下脚步。我与他驻足在雨中。
“……我是不是找到你了。杀人犯。”
他怔住了,“你还没死?”
“连你这样的畜牲都活着。我怎么能死。”
他把手伸向裤腰,妄图拿出什么,我立刻把匕首扔了过去,锋利的刀刃划破他的手心,鲜血立马汇聚着雨水断断续续地流到地上……他吃痛,手上的东西掉落在地,等我费力集中起视线,才看清那是一把漆黑的枪。
我从未用过枪,只得一脚将它踢进路边的水坑,转头拾起匕首向他扑去,疯了一样往他身上捅刀子——他穿了防弹衣,双手死死护着颈动脉,在我身下拼命地挣扎。
我抓起他的头发,举着匕首刺进他的眼睛,猛地发力旋转刀柄,将他的眼珠挑飞了出去。
……他像一条疯狗一样惊叫出声。
我看着他眼眶不断涌出的血液,有些崩溃地笑出声。
……原来你那么厉害也变成了这个样子,原来,你也没能好过。
我还以为痛苦不堪的只有我一个。
林瑞痛得厉害了,似乎又生出一点斗志,抬腿猛地踹向我的腹端,连滚带爬地冲进雨中。
我立马起身跟上,忽略掉落的匕首,拽着他的衣服挥拳过去。
“林瑞啊林瑞……你那么,厉害,你杀我那么多人,怎么端端留我一个!你猜猜这五年我怎么过的,我他妈瞎了!”
“小刘,他连女朋友都没有,他连大学都没去过,他这辈子都没迈出过这几座山!你怎么敢下手杀他的,畜牲!”
我抓着他的领子。一边打一边喊,想把这些年的痛苦和委屈都倒一倒,想杀这个人一千次一万次……最后才觉得好像怎样都说不尽,连一次也不能杀掉他。
发自内心的无力感深深刺痛着我。
“……我父母,觉得你可怜给你饭吃,你就这样报答他们……他们捡废品换点钱就为了分你口饭吃,你就这样报答他们!你凭什么挤到程稚身边,凭什么牵连那些无辜的人,凭什么让我替你当这个杀人犯!”
……年少时涉世未深。
和程稚一起打拼的日子,风里来,雨里去,到头来成了我最快乐的时光。
……那时我身边有一个能呼风唤雨的人。
我习惯依靠。却从不敢依赖,只敢远远望着。
大哥在我心里成了遥不可及的存在。
……也直到林瑞的出现。我才知道只有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我父母在一个雪夜捡回了他。在一家子煮粥都得数着米粒的年代。
林瑞野心勃勃,怂恿着程稚越干越大,最终收到了法院的船票……只是,进去的人是我。
“……哥我求你,我不想坐牢……我没犯罪,我没犯罪啊啊啊……求你别把我送进去…我会死在里面的,我会被打死在里面的……求你……”
那时的我跪在地上,像乞丐一样抓着程稚的裤腿,企图唤醒他的良知;林瑞就在旁边,像看一团腐败的垃圾,推开了程稚想要拉我的手。
……最终我还是在监狱过了五年。
如果那时。勇敢一点。说出一句我爱你。是不是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
雨中传来阵阵喊声,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枪声。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沿路捡起匕首,奋力向远处奔去;枪声跟了上来,似乎子弹正劈开细密的雨帘向我袭来。
……我不敢回头。
一边拼命地哭一边拼命地跑,跑过不知多少个巷口,雨中又只剩下无边的寂静,便坐在雨中嘶吼起来。
……想着林瑞那只空洞的眼睛。
我笑了。
笑着笑着,却又哭出了声。
……
我坐在冷清的街上。雨停了,留在我身上的水结成了霜。
头顶上忽然多出一抹阴影。
是程稚。带着那把熟悉的黑伞。
“……还好吗。”“……他瞎了。”
“我问你。”“……我不太好。”
我伸手指指胸中费力跳动着的器官。
“这里。很难受。”
他扔掉伞,脱下大衣披到我身上,吻了吻我的额头。
“……帽子呢。”他问。
“掉了。”我擦擦眼泪。
他皱了皱眉。抓起我的手把我和冰冷的地面分开。
“回家。”“……”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好像已经失去了思维,只剩下两条腿支撑着身体移动。
……
我病了一场。直到心脏和肺腑都沐浴在春风之中。
……我再没得到过林瑞的消息。
也许他去整了容,改名换姓。没人再见过他。
……我忘不了这个冬天,却又不敢再去回想。
日子终于一天天暖和起来。
拿把匕首静静地躺在盒子里,一直睡到了第二年的夏天。
油菜花长满了河岸,远远看去是金黄的一片,在燥热的风中缓缓摇曳着。
……小时候我就在这其间穿梭,跟在哥哥身后穿过一片片花地,直到全身落满细密的花粉。
……我经常去看我哥。
有时候,程稚会买东西和我一起去。
我哥还是那样傻。但在福利院瘦了不少。
……
我和程稚坐在田埂上,长风吹过野草,吹得一片片油菜花不规则地动。不远处的孩子牵着牛,一边走一边唱着悠扬的歌。
……程稚忽然拉过我的手,在无名指上套上了一个粗糙的圆环。
我看着那个草编的戒指,扬了扬嘴角。
“程稚,我这一辈子,是不是就这样完了。”“不会。我们会找到他,然后像正常人一样过完后半生。”
“……还会有很多个夏天吗。”“……”
还会有很多个长风吹过遍野的日子,落满霞光的小路,和充斥着蝉鸣与燥热的夏天吗。
“……会的。”
会的。
我伸出手,向着太阳,余晖透过指缝照到我眼里,就像抓住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