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眶中又倔强地蓄起泪水,扑簌着落下,脸上却依然没有表情。我知道她已经痛得麻木了。
……我起身,想把削好的苹果带给她。
“你别过来,别离得太近……”“怎么了?”“……我有脏病……别传染给你……”
我不知如何言语,觉得心沉得快要落到地上。
“……小锐,这间房子,是你大哥给我的……他帮了我不少,我无以回报了……咳咳,你们,好好活着,替我报仇,行吗……”
我沉默着,用刀切下很小一块苹果,插在刀尖上递了过去。
她艰难地挪动身子,颤颤巍巍地接了过去,“小锐……算我求你,你就当,救救秦姐吧……”
“……好。”
……我多想告诉她。
我甚至连自己也拯救不了,连自己的仇也未能得报。
……我恐怕救不了她。
我救不了她啊!
……
但我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心不允许。
她听了我一句并非许诺的话,又颤颤地笑起来,把刀尖上的一点苹果放在嘴里,用随时都会脱臼的下巴带动牙齿缓缓地磨着……她又费了很大的力,抬起细弱的脖颈吞咽。
“咳……咳咳咳咳……”
她又开始咳,用手掩着面部,愈咳愈大声,愈咳愈骇人;最后连带着血和那一点苹果一起咳了出来。
她仰靠在床头。无力,又无奈地冲我摆摆手。
……我才明白。
她并不是不想吃。而是身体已经不允许她再吃。
……她重新点燃了一支烟。
“秦姐……少抽点吧。”
“日子……不长了……”
“不长了……不长了……才好……”
幽幽的嗓音似乎又褪去几分人气,不真实得像一个滞留在人间的灵魂。
“我就这样……抽到死为止……”
“小锐,你把那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她指着不远处的梳妆台,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苦涩的眷恋。我听着她的话起身,拉开那个破旧的柜子,里面只有廖廖几件落灰的物品。
我拉开窗帘,屋外的阳光射入霉暗的屋子,让我看清了手里的东西,模糊却又显得刺眼——一个古朴的化妆盒,以及一支破碎的口脂。
“秦姐是个要强的人……可惜瞎了眼,被人戳了一辈子脊梁骨……”
有一抹阳光照在她纸一般的脸上,似乎再灼热一点,就能穿透她的皮肤。
“秦姐的日子不多了……”
“我这一辈子,好像,哭也哭过了,累也累过了,没什么活的意思……”
她伸出干瘦的手在发霉的床垫下摸索,几经周折掏出了一张薄薄的纸。被她揉成一团,朝我扔过来。
还没等我打开,她幽幽的嗓音又再次响起,“以后不用来了,傻小子……这是,秦姐的身家性命,你帮我好好保管……不然,会被人抢去的……”
她手里的烟燃到了头,灰白的烟灰在那束阳光中簌簌地落下。
“……等我死的那天,你拿化妆品,把我打扮得漂亮点儿吧……”
“在我脸上,涂点颜色……”
“我怕在头七,找不到回家的路……”
“老一辈人常说。”
“找不到路的鬼,投不了胎的……”
“那样……”
“我就没有下辈子了……”
“……”
我沉默许久,把盒子放进兜里,沉重地点了点头,临走时她闭着眼,像拉风箱一样艰难地呼吸着。
……
我有一小段日子没去看她。
有时能看见她在庭院里晒太阳,两条筷子般粗的腿却压根不能奢望站住多久……有时我买了水果,她却不让我进,一边咳嗽一边让我把东西放在门槛上……后来索性一次也不让我进屋了,直接让把东西放在门口。
而我从不死心。每次都要等到她的答复才肯离开。
我只是想确定。她还有口气。
……
日子一天天凉下去。
稻田里的庄稼一天天丰硕起来。秋天里,几乎所有的农民脸上都是扬着笑的;随着赶集的日子变多,程稚总喜欢带我到街上逛逛,给我买吃的玩的,也买了新的翻盖手机。
我很宝贝它。
每天翻来覆去地看很多遍,到头来里面还是只有程稚一个人的号码。
……我本想问问秦姐的。
那天我站在她门口,看着堆积成小丘的腐烂的水果,还有满地的花白的纸钱。
我冲进屋,没有找到人,鬼使神差地回家拿上了化妆品。
一直沿着纸钱的痕迹追到河边,我听见人群中央的吵嚷,刺破小镇的寂静,划开了河水上方一层蒙蒙的雾。
我踩着人们的议论声挤到中央。
两个抬尸体的人正抽着烟,露出黄褐的牙齿观看这场闹剧。
几个人。有男有女。分成两只队伍在桥上骂着。
“……她是我姨妈!她死了,东西就应该是我的!轮得着你们这群土农民说话?!”
“滚你妈的!这下子跑回来认亲戚,那个婊子,吃我们家的用我们家的,死了不给点好处就想走!我可早就听说了啊,她精着呢,你们家祖传的金银珠宝,该分的给我分了!”
“……”
他们手里捏着财产分割合同,彼此指指点点,似乎下一秒就会把拳头划到对方脸上。
……没人在意秦姐。
她就那样。安静地听着自己的“亲属”、“相亲”死命地吵……她被一条单薄的草席裹着,任凭清晨的露珠附在身上,只露出一对苍白的脚,轻轻搁置在湿润的泥土上。
一个女人一把拉开裹尸的草席,把笔塞进秦姐纤细的指尖,捏着她的手作势就要在协议上签字。
“你不签,我让她自己签行了吧!”“你会遭报应的!”“报应?什么报应,什么报应都没有穷可怕!我家四口人谁替我养?她肯定存了不少钱!咱们走,把她家拆了!”
……
他们又像污水一样流进窄窄的巷子,吵嚷声一直延续到远方,随后传来的摔打声麻木了我的思维。
我和程稚俯下身子,轻轻握住秦姐那条裸露在外的手臂,冰得吓人;那样骇人的肤色我也只在小刘死时见过。
我把她的手放回她的腹端,掀开爬满虫子的草席。
她与世无争地闭着眼,血色都被瑟瑟的风夺走。那张安详的脸上似乎又看不出命运的苦。
我在她身边跪下,伸手拨开她脸上凌乱又稀疏的头发。
……我掏出化掉的口脂,拧出一点,往她发青的薄唇上覆盖,只觉光艳的颜色在她脸上格外突兀。
我不知作何悲伤。
把她嘴上的色彩抹匀,于是掏出那块破碎的腮红。
“……秦姐。来看你了。”
“你一声不响地。又走了。”
“我给你画得漂亮点儿。”
“让你下辈子找个好婆家。”
“等你搁阎王殿里,说不定就有那个富家公子的鬼魂找上门说亲了。”
“……那多好。”
“哈哈。”
我拿手沾了腮红,在她脸上打圈涂开,粉得有些像阳春的桃花。
我猛然间摸到一个硬物,吓了一跳。
它不规则,伴随着我的动作上下移动,把秦姐的面部挤得坑坑洼洼。
“……在她嘴里。看看吧。”
我听了程稚的话,两手轻轻拨开她的下颚,取出一个透明袋子,里面放着一张泛黄的纸,被她刻意塞了一颗石头。
我以为那会是遗嘱。
的确是。
一封带血的长信。
第一句。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
“说明秦姐陪你的路走完了。”
我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廖廖几段文字便包含了她的一生。
长大,读书,嫁人,破产,守寡,得病,死。
“……你其实有一个好爸爸。”
“他为人老实。那年为了养活一家子,他进城打工,被人骗光了身上的钱。”
“……他不敢回去。怕丢人,更怕连累你们,想着自己找苦力活找条出路,大不了苦一点,挣点钱再回去。”
“……他还救过欠了高利贷被赶到街上差点冻死的人。”
“你说他傻不傻。”
“他死后我知道这些事,骂了他八百遍,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了。”
“……蠢货。”
“蠢货。”
“……明明自己已经过苦日子了。”
“为什么还是看不惯人间疾苦。”
“……”
“你娘,在地里捡烂红薯,把嫁妆卖干净了,终于把你们盼大。”
“……那时她不指望再见你爹。”
“事实上她也没见到。”
“那天她赶完集去挑粪,打算回家就给你们新玩具来着。”
“她拿着那两辆丁点儿大的塑料小车,在粗糙的手里跑来跑去,乐呵得跟工友们讨论了半天。”
“自己攒了很久的钱,终于能给家里两个孩子换新玩具了。”
“结果她带着围裙里的小车。”
“挑着粪桶累死在了路上。”
我心里痛得发慌。
我娘是苦命人。连着我,我哥,我身边的人,都成了苦命人。
“你爹后来被人打断了双腿。”
“……他两只手撑着,从县城一直爬啊,爬……等他到家的时候,你娘已经入土了。”
“那天他回到镇上,就像一只从墓里爬出来的鬼,被一口人气吊着。”
“……他在你娘坟前哭了很久。”
“找到他的时候,身子已经硬了。”
……
我曾经是有家的。有爹,有娘,有哥哥。
只是后来都死了。
信上的字迹愈发凌乱,我不知道她是忍者多大的痛苦写完的。在末尾,近乎扭曲的字迹写到:
密码是5241。
我知道会有人翻遍我的屋子,拿钱。
他们一辈子都在吃我的肉,啃我的骨头,不关心我的家,我的病,我的孩子。
在他们眼里,我死了更有价值。
可是这人一死。
最后不也变成了一滩肉。一堆土。一阵风。
都一个样。
……
那日她给我的纸团。其实是一张几百元的存折。那时我不明所以,以为仅仅是像她说的一样,仅仅是寄放。
现在那张薄纸躺在我兜里,压的我直不起身。
……那是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