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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归途若如虹

她的眼眶中又倔强地蓄起泪水,扑簌着落下,脸上却依然没有表情。我知道她已经痛得麻木了。

  ……我起身,想把削好的苹果带给她。

  “你别过来,别离得太近……”“怎么了?”“……我有脏病……别传染给你……”

  我不知如何言语,觉得心沉得快要落到地上。

  “……小锐,这间房子,是你大哥给我的……他帮了我不少,我无以回报了……咳咳,你们,好好活着,替我报仇,行吗……”

  我沉默着,用刀切下很小一块苹果,插在刀尖上递了过去。

  她艰难地挪动身子,颤颤巍巍地接了过去,“小锐……算我求你,你就当,救救秦姐吧……”

  “……好。”

  ……我多想告诉她。

  我甚至连自己也拯救不了,连自己的仇也未能得报。

  ……我恐怕救不了她。

  我救不了她啊!

  ……

  但我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心不允许。

  她听了我一句并非许诺的话,又颤颤地笑起来,把刀尖上的一点苹果放在嘴里,用随时都会脱臼的下巴带动牙齿缓缓地磨着……她又费了很大的力,抬起细弱的脖颈吞咽。

  “咳……咳咳咳咳……”

  她又开始咳,用手掩着面部,愈咳愈大声,愈咳愈骇人;最后连带着血和那一点苹果一起咳了出来。

  她仰靠在床头。无力,又无奈地冲我摆摆手。

  ……我才明白。

  她并不是不想吃。而是身体已经不允许她再吃。

  ……她重新点燃了一支烟。

  “秦姐……少抽点吧。”

  “日子……不长了……”

  “不长了……不长了……才好……”

  幽幽的嗓音似乎又褪去几分人气,不真实得像一个滞留在人间的灵魂。

  “我就这样……抽到死为止……”

  “小锐,你把那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她指着不远处的梳妆台,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苦涩的眷恋。我听着她的话起身,拉开那个破旧的柜子,里面只有廖廖几件落灰的物品。

  我拉开窗帘,屋外的阳光射入霉暗的屋子,让我看清了手里的东西,模糊却又显得刺眼——一个古朴的化妆盒,以及一支破碎的口脂。

  “秦姐是个要强的人……可惜瞎了眼,被人戳了一辈子脊梁骨……”

  有一抹阳光照在她纸一般的脸上,似乎再灼热一点,就能穿透她的皮肤。

  “秦姐的日子不多了……”

  “我这一辈子,好像,哭也哭过了,累也累过了,没什么活的意思……”

  她伸出干瘦的手在发霉的床垫下摸索,几经周折掏出了一张薄薄的纸。被她揉成一团,朝我扔过来。

  还没等我打开,她幽幽的嗓音又再次响起,“以后不用来了,傻小子……这是,秦姐的身家性命,你帮我好好保管……不然,会被人抢去的……”

  她手里的烟燃到了头,灰白的烟灰在那束阳光中簌簌地落下。

  “……等我死的那天,你拿化妆品,把我打扮得漂亮点儿吧……”

  “在我脸上,涂点颜色……”

  “我怕在头七,找不到回家的路……”

  “老一辈人常说。”

  “找不到路的鬼,投不了胎的……”

  “那样……”

  “我就没有下辈子了……”

  “……”

  我沉默许久,把盒子放进兜里,沉重地点了点头,临走时她闭着眼,像拉风箱一样艰难地呼吸着。

  ……

  我有一小段日子没去看她。

  有时能看见她在庭院里晒太阳,两条筷子般粗的腿却压根不能奢望站住多久……有时我买了水果,她却不让我进,一边咳嗽一边让我把东西放在门槛上……后来索性一次也不让我进屋了,直接让把东西放在门口。

  而我从不死心。每次都要等到她的答复才肯离开。

  我只是想确定。她还有口气。

  ……

  日子一天天凉下去。

  稻田里的庄稼一天天丰硕起来。秋天里,几乎所有的农民脸上都是扬着笑的;随着赶集的日子变多,程稚总喜欢带我到街上逛逛,给我买吃的玩的,也买了新的翻盖手机。

  我很宝贝它。

  每天翻来覆去地看很多遍,到头来里面还是只有程稚一个人的号码。

  ……我本想问问秦姐的。

  那天我站在她门口,看着堆积成小丘的腐烂的水果,还有满地的花白的纸钱。

  我冲进屋,没有找到人,鬼使神差地回家拿上了化妆品。

  一直沿着纸钱的痕迹追到河边,我听见人群中央的吵嚷,刺破小镇的寂静,划开了河水上方一层蒙蒙的雾。

  我踩着人们的议论声挤到中央。

  两个抬尸体的人正抽着烟,露出黄褐的牙齿观看这场闹剧。

  几个人。有男有女。分成两只队伍在桥上骂着。

  “……她是我姨妈!她死了,东西就应该是我的!轮得着你们这群土农民说话?!”

  “滚你妈的!这下子跑回来认亲戚,那个婊子,吃我们家的用我们家的,死了不给点好处就想走!我可早就听说了啊,她精着呢,你们家祖传的金银珠宝,该分的给我分了!”

  “……”

  他们手里捏着财产分割合同,彼此指指点点,似乎下一秒就会把拳头划到对方脸上。

  ……没人在意秦姐。

  她就那样。安静地听着自己的“亲属”、“相亲”死命地吵……她被一条单薄的草席裹着,任凭清晨的露珠附在身上,只露出一对苍白的脚,轻轻搁置在湿润的泥土上。

  一个女人一把拉开裹尸的草席,把笔塞进秦姐纤细的指尖,捏着她的手作势就要在协议上签字。

  “你不签,我让她自己签行了吧!”“你会遭报应的!”“报应?什么报应,什么报应都没有穷可怕!我家四口人谁替我养?她肯定存了不少钱!咱们走,把她家拆了!”

  ……

  他们又像污水一样流进窄窄的巷子,吵嚷声一直延续到远方,随后传来的摔打声麻木了我的思维。

  我和程稚俯下身子,轻轻握住秦姐那条裸露在外的手臂,冰得吓人;那样骇人的肤色我也只在小刘死时见过。

  我把她的手放回她的腹端,掀开爬满虫子的草席。

  她与世无争地闭着眼,血色都被瑟瑟的风夺走。那张安详的脸上似乎又看不出命运的苦。

  我在她身边跪下,伸手拨开她脸上凌乱又稀疏的头发。

  ……我掏出化掉的口脂,拧出一点,往她发青的薄唇上覆盖,只觉光艳的颜色在她脸上格外突兀。

  我不知作何悲伤。

  把她嘴上的色彩抹匀,于是掏出那块破碎的腮红。

  “……秦姐。来看你了。”

  “你一声不响地。又走了。”

  “我给你画得漂亮点儿。”

  “让你下辈子找个好婆家。”

  “等你搁阎王殿里,说不定就有那个富家公子的鬼魂找上门说亲了。”

  “……那多好。”

  “哈哈。”

  我拿手沾了腮红,在她脸上打圈涂开,粉得有些像阳春的桃花。

  我猛然间摸到一个硬物,吓了一跳。

  它不规则,伴随着我的动作上下移动,把秦姐的面部挤得坑坑洼洼。

  “……在她嘴里。看看吧。”

  我听了程稚的话,两手轻轻拨开她的下颚,取出一个透明袋子,里面放着一张泛黄的纸,被她刻意塞了一颗石头。

  我以为那会是遗嘱。

  的确是。

  一封带血的长信。

  第一句。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

  “说明秦姐陪你的路走完了。”

  我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廖廖几段文字便包含了她的一生。

  长大,读书,嫁人,破产,守寡,得病,死。

  “……你其实有一个好爸爸。”

  “他为人老实。那年为了养活一家子,他进城打工,被人骗光了身上的钱。”

  “……他不敢回去。怕丢人,更怕连累你们,想着自己找苦力活找条出路,大不了苦一点,挣点钱再回去。”

  “……他还救过欠了高利贷被赶到街上差点冻死的人。”

  “你说他傻不傻。”

  “他死后我知道这些事,骂了他八百遍,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了。”

  “……蠢货。”

  “蠢货。”

  “……明明自己已经过苦日子了。”

  “为什么还是看不惯人间疾苦。”

  “……”

  “你娘,在地里捡烂红薯,把嫁妆卖干净了,终于把你们盼大。”

  “……那时她不指望再见你爹。”

  “事实上她也没见到。”

  “那天她赶完集去挑粪,打算回家就给你们新玩具来着。”

  “她拿着那两辆丁点儿大的塑料小车,在粗糙的手里跑来跑去,乐呵得跟工友们讨论了半天。”

  “自己攒了很久的钱,终于能给家里两个孩子换新玩具了。”

  “结果她带着围裙里的小车。”

  “挑着粪桶累死在了路上。”

  我心里痛得发慌。

  我娘是苦命人。连着我,我哥,我身边的人,都成了苦命人。

  “你爹后来被人打断了双腿。”

  “……他两只手撑着,从县城一直爬啊,爬……等他到家的时候,你娘已经入土了。”

  “那天他回到镇上,就像一只从墓里爬出来的鬼,被一口人气吊着。”

  “……他在你娘坟前哭了很久。”

  “找到他的时候,身子已经硬了。”

  ……

  我曾经是有家的。有爹,有娘,有哥哥。

  只是后来都死了。

  信上的字迹愈发凌乱,我不知道她是忍者多大的痛苦写完的。在末尾,近乎扭曲的字迹写到:

  密码是5241。

  我知道会有人翻遍我的屋子,拿钱。

  他们一辈子都在吃我的肉,啃我的骨头,不关心我的家,我的病,我的孩子。

  在他们眼里,我死了更有价值。

  可是这人一死。

  最后不也变成了一滩肉。一堆土。一阵风。

  都一个样。

  ……

  那日她给我的纸团。其实是一张几百元的存折。那时我不明所以,以为仅仅是像她说的一样,仅仅是寄放。

  现在那张薄纸躺在我兜里,压的我直不起身。

  ……那是她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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