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离这不远。
我开始缓慢地挪动身子。大衣里的卡已经有了温度。我用发紫的手搓了搓那串卡号,觉得自己的积蓄在风中一点点散去,似乎再拖一秒,雪就会将它斩断。
……我便不敢耽搁。
一直走到太阳冒出点眉目,我才到医院的长凳上颤颤巍巍地坐下。
看着来往的医生护士,我一时竟无法提及哥哥的名字。
……事情却是要办的。
“您好。请问……岑欣的病房在哪。”
“岑欣?居然有人找岑欣?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弟弟。”
“弟弟?你是那个杀人犯!?”“……”
走廊上的目光霎时如子弹般打来。
我怎么回答呢。
“你……你跟我来,他在这。”
我并未言语。快步跟上。
“……之前一个叫程稚的人来过,后来就没人看过他,只是一直续着住院费。”
上楼,护士想推门带我进去。我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我在这里看看就好。”
“……好吧。”
她摇摇头。有些不解。
我隔着门上的圆玻璃。看到失散多年的亲人觉得苦味涌上心头。
“……他的智力,恐怕只有五岁。认不得你。”“……”
我看着屋内的人。
几乎比我还高大。依然嬉笑着在卡纸上涂抹着油彩。
……还有几个模糊的人影。
他涂好颜色,举起向旁边的护士炫耀。
“……你画的是什么?”
“是,我家。”
“那这些是什么?”
“是,我的弟弟妹妹。和,爸爸妈妈。”
“……你有弟弟妹妹吗?”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我五岁的哥哥。
他低下了头。
“……我画出来。说不定下辈子就有了呢。”
他忽然转头,对着旁边的护士灿烂地笑了出来。
那样明朗的笑容。始终无法出现在我这张年轻了几岁的脸上。
……当然。
我顶着年轻几岁的身体。心却早已是个老人了。
……
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觉得眼眶酸涩,手里的糖葫芦有些化到了纸封上。粘腻不堪。
我怔怔地望着房门。
“……哥。”
“我得去做个大事。”
“不能陪你了。”
“弟弟以前不懂事。让你和爸妈吃了不少苦。”
“咱们兄弟俩……就当这辈子无缘。”
“等我下辈子当哥哥。”
我把带来的卡交给了医院,请他们把哥哥送到福利院去。
“他不记得你了。你不伤心吗?”
来时那个护士端着药盘。一边走一边问我。
“记不得最好。”
“……因为我到现在,还不是一个值得记住的人。”
“……”
后来我给哥哥改了名字。又去便利店买了两包杂糖。
我希望林瑞永远不要找到他。
永远不要。
……
我看着哥哥一股脑地把糖塞进嘴里。觉得无边的悲凉灌得心里发苦。
眼睛被刺得发疼,无力再看,转身离开。
公交站台上满是无人打扫的积雪,夹杂着不远处垃圾堆腐败的味道,伴随着冷冽的风刮过我的脸。医院里凝聚起的温度再次在风中化开。
……雪停了。
天空还是空白的。
坐了一会儿,一辆绿皮车晃晃悠悠驶来,头上鲜红的数字越来越近……直到上车,听着无人的车内传来风撞玻璃的哐哐声,内心平静如水。
等车到站,一个身影站在家门口。
程稚的脸冻得有些发红。发间还夹着未融的雪花。见我来,他僵硬的身子挺了挺——或许是看见了我手里的糖葫芦,有些苍白的脸上显出几分喜色。
“……买了好吃的。怎么还不高兴?”
他站在门口的两级台阶上。望着我。
我觉得内心的悲楚愈发明晰。
……把头埋进他怀里,泪水落到大衣面料上,不一会儿就变得格外的凉。
我不知道我还拥有什么。我还爱什么恨什么。
……只知道留给我的不多了。
“哥。”
“……我没有家了。”
“……”
他良久未动。
抱着我,很久很久。
……
夜晚,月光透过窗口铺满了地板。
程稚搂着我,陪我看窗外皎洁的月亮。
那个被我摔坏的相框,程稚修修补补,依然放在床头。
……月色如水。
“……哥。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说不定。几百吧。有时会少一些。”
“等你发了工资。我想去看电影。”
“……好。”
那时的电影票几块一张。
曾经的我喜欢热闹。但受到身份的阻碍从未感受过。
“……我可以买新的翻盖手机吗。能拍照的那种。”“好。”
“我还想吃肉。”“好。”
记得那晚,所有的问题等到的都是一个“好”字。
断断续续聊了不知多久。我没在月光中睡着了。
我在第二天早晨发现了程稚的字条。他有事出去了。
我拿出那把匕首端详。
刀尖的位置有一道深深的纹路,联通着一个不深的小孔。看不到里面有什么东西,我也没有精力去探究,又沉沉地睡了。
……
朦胧之中接到了程稚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头嘈杂,我始终没能听到程稚的声音。
“程稚?”“……我,”他似乎不知如何开口,一个“我”字后便没了下文。
“怎么了?”“……我在河东,小刘出事了……”“你说什么!?”
我从床上弹起,胡乱抓起床头的衣服套在身上,空白的大脑中忽然浮出一个身影。
林瑞。是林瑞。
一路狂奔,在东河的桥头看到了涌动的人群——他们朝着结冰的河面指指点点……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拨开人群,朝他们所指的方向看去,差点跌坐在地上——结冰的河面下冻着一具尸体,衣衫褴褛,苍白得像灰,狰狞地睁着两只眼。
我张着嘴。觉得牙关抖得厉害,想说什么却哑了声。
……那是小刘。
昨天刚给我匕首、等到我出狱的少年。
死了。
周围的人依然笑着指指点点;没有人害怕,也没有人报警——就好像这只是个笑话。
“……让开,都让开!”
我反应过来,穿过人群绕进河畔,翻过不高的栅栏冲向河心。
“哎,那不是杀人犯吗?”“是啊,听说前两天刚放出来……”
“……”
刺耳的话声激得我无力,找不出话来分辩,只得拼命向前跑去。
河岸积着雪,我一脚深一脚浅,连滚带爬地在上面划出一道痕迹。
紧接着程稚跟了上来。
等我跑到河心,看见小刘的死状仍然一下子跪到冰面上。
我想努力看清。却又不敢去看,跪在地上剧烈地颤抖着……直到程稚过来,伸手遮住了我的眼睛。
“……别看……别看了……”
“……”
我呜咽着,嘴里尝到发苦的泪水。
“……杀人犯哭了?”“给他拍下来,哈哈!”
桥上的快门声,像子弹一样打得我体无完肤。
不知多久,我感到魂魄似乎又回到体内,便挣开程稚爬向了河岸边……我伸手扒开冰冷的雪层,岸边的沙地一点点显现;我扣开冻结的土壤,砂石中逐渐留下血色——手破了,却几乎察觉不到疼,直到天空中断断续续地下起雪雨,落到我开裂的皮肉上,刺得我生疼。
……我费了很大劲,终于在河滩掘出一块大点的石头。
我想带他走。
水里太冷了。
我举着带血的石头艰难地砸在冰面上,剧烈地震感让我的手发麻地疼;少年依然冷冷地睡在冰面下,睁着两只没有神采的眼睛看着我。
……冰面终于破开一个洞。
我伸出发紫的手,一点点拨开破碎的冰碴……雨,夹杂着雪,终于冲散了桥上的行人。
……我抓住少年的衣服,把他的尸体一点点拖上岸,结冰之后变得格外的沉,每挪一寸都让我痛苦不堪……程稚看不下去,帮我抬起他的腿。
……是冷的。
雨雪落在他睁着的眼睛里,连化掉的迹象都没有。
他身上,几道被捅出的伤口依然可见,和着冰碴狰狞地糊在各个部位……我不敢想象他经历了什么,心存多少的恨与不甘,才会连死也不愿闭上眼睛。
……他的脸像雪一样白。
所有的血液似乎都顺着水流被从他身上席卷了出去,整个人只剩下一副空洞的躯壳。
……我从此不敢碰这河里的水。
少年啊。
他的一生本来还是有盼头的。
还有很多个日出日落等着他。
只是。他死了。
因为我。死在了最灿烂的年纪。
……
我把他搂在怀里。想哭,却怎样都哭不出来,像悲伤到了尽头。
雨越下越大,一下子蒙住我的眼。
……我把他搂得更紧,伸手抚上他的前额,缓缓合上了他的眼,在他苍白的脸上留下了一抹污秽的血迹。
“……不怕了。”
“锐哥来了。”
“锐哥,来带你回家了。”
“家里有好吃的,有糖葫芦,有杂糖,等你程哥发了工资,我们去吃好吃的。”
“……你不是想去看电影吗。走啊。哥带你去。”
“我把烤火炉分给你,烤烤,很快就不冷了……”
少年没有回应我。
“……没人会再欺负你了。”
我把他扛在肩上,想起身,双腿却因无力再次跪回到冰面上。程稚想扶我。我没让。只让他帮我把小刘放在背上。
……我们在走向他生命的归途。
他在我身上睡着了。两只冰冷的手从我颈肩一次次垂下。
我背着他磕磕绊绊地挪着。
……
他去找他爸了。
少年躲进木头盒子。从此销声匿迹。
那天。
刘老汉杂草丛生的墓碑旁边,多了一处新土砌成的小土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