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程稚有事不在。
我们身形差不多。我从衣柜里找了一件他的衣服,披上就出了门。
……眼里的伤因为剧烈的温差而猛烈地疼痛起来。我望着刺目的雪,拖着身子迟钝地行走在路上。
终于还是走上了这条熟悉的路。
一点点爬向束缚我心灵的监狱的窗口。
“……哟,岑锐回来了。这才出去一天,过年好啊。”
“……过年好。我找伍呈。”
“行。等着。”
监狱长去了传唤室。留下我一人。
我把手插进衣兜。望着窗外,心情格外复杂。
……混沌的天地间终于透出一抹金光。
穿破云层。携长风。破万里浪,却始终照不进这里一寸。
太阳啊太阳。
请多多照照我这个没有归途的人。
处在无边黑暗的我,却始终渴望听清四季的风。
……
“小锐,你找我?”
我坐在百叶窗前,和伍呈通着电话。
“哥,有事想请你帮忙。”
……伍呈是我在监狱中认识的大哥。
刚进去时候成天被人逮着欺负。于是。我想我得找个靠山。
我找到伍呈。帮他端茶倒水,洗衣服喂饭,五年以来免了不少打。
……虽然像条狗,但至少我有主子了。
后来为了救他弟弟,搭上了我一只眼。
我也因此搏得了他全部的信任。
“哥,我想请你找个人……叫林瑞。”
“……”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他欠着你呢。”
“嗯。总不能让他一直欠着。”
“……人我听说过。五年前干了票大的,后来就没影了……我没记错,那是你入狱的日子。”
“……大哥好记性。”
“没问题。我帮你查,三天……成吗?”
“……看您方便。”“……”
人活在世上。总会有些抹不掉的痕迹。
林瑞啊。
我总会找到你的。
“眼睛怎么样了?”“没事,天太冷,难免会有点疼。”“……没事就好。等哥出狱,咱俩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好。”
“时间到了啊!别叽叽歪歪了!”
“……知道了。”
我挂断电话。深深地瞥了狱卒一眼。起身离开。
……我埋头走了半路,回头看见一串孤零零的脚印留在雪面上。从我脚底,通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再次回到这条老旧的胡同。
我没带钥匙。撑着不高的围墙翻了进去。抬眼看见屋中昏黄的灯光。
……程稚回来了。
我几欲翻窗,再三思考觉得自己并未做见不得人的事,还是站在了门前。抬起冻僵的手,想敲,却无力敲下去。
一片雪花飞落到门把手上。
伴随着锁芯跳动的声音。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还打算在门外站多久?”“没。”
他将我拽进屋,摁到一个生锈的烤火炉前。
“去哪了?”“……玩。”“玩开心了吗?”“……嗯。”
我嗅着厨房中传出的一丝面香,暗自出神。
程稚笑了笑。那笑似乎是苦涩的。
他盯着我。良久未动。
……直到厨房里响起他忙活的声音,我打开电视,害怕眼睛疼,像小孩子一样远远退到沙发上。
不知道看什么。手却一股脑地切着频道。
“……吃饭。”
程稚端出两碗面。冒着热气。把屋里的一切点上一层朦胧的色彩。
碗里的面条静静地和几片青菜躺在一起。汤上浮着几个可怜的油圈。
“只有青菜?”“……嗯。”
他发给我一双筷子。埋头自顾地吃了起来。
“你五年来都是这么过的?”
“……基本是?”
程稚停下筷子。见我没有动静,伸手按住我的头,“吃吧,我没下老鼠药。”“哦。”
我应了一声。看着电视上黑白的动画片迟钝地动起筷子。
……曾经风光无限的人。
终究没能经得起岁月蹉跎。
……
程稚吃完,收拾碗筷起身。
我独自坐在客厅。依然吃着有些冷掉的面。
直到动画片到片尾,各种人物的名字如花灯般滚过,我盯着电视,机械地搅动着碗里的汤,筷端却收到某种阻力。
我于是低头。
……那是一个煎蛋。
藏在碗底,还散发着金黄色泽的煎蛋。在我眼前一下子模糊了。
泪水连滚带爬地落到汤里。
我转头看向厨房,飞快地抬手抹了一把泪。颤抖地咬下一口,内心却觉得愈发干枯。
……为什么要对我好呢。
为什么偏偏是在五年后。
在我决定放下你的时候。
“骗子。”“什么?”
他放下手里的活,用缠着绷带的手笨拙地擦拭我的泪。
“……别哭了,这怎么能叫骗呢。”
他埋头,在我颈肩吻了吻,“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即使我不是以前能呼风唤雨的人了,我也会尽我所能,给你最好的……”
他闭着眼往我这边凑,眼看着就要吻上我的唇。
“……我要钱。”我伸手抵住他的嘴。
“什么?”
也许是被打扰了。他的眉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要钱做什么?”“……买吃的。”
他一愣。有些苍白的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悲。
最终他还是掏掏夹克,给了我一张崭新的五十。
“……好少。”
“嫌少就别问我要,”他亲亲我的发顶,“省着点,祖宗。”
“哦。”
我面对着窗口举起那张淡黄的纸币。
有致的花纹被阳光穿透。显得愈发清晰。
“程稚。”“嗯。”“你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吗。”“比如?”“比如……欺负老弱妇孺,杀人放火?”
程稚无奈撇嘴。
“……我是黑道。又不是畜牲。”
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自顾地上了楼。轻柔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淡出。
我站在窗前。
总算有心思欣赏这个世界。
……是雪白的。
刚才朦胧的一缕阳光又缩回了云层。雪花重新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
……我伸手去接。
看着那一点点鹅绒般的晶体在手心消失不见。感受着指尖的一点冰凉。
……我重新回到人间了。
窗台上化掉的雪重新开始堆砌。
望着电线上零星的鸟雀,忽而嘴角上扬。
……这是五年来我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不出于讨好。不拥有负担。
我才无比真切地感受到我活着。
有情感。有温度地活着。
……即使我深深地知道。
人世间的恶与不公。并不是雪能够盖住的。
……包里的五十元有了点温度。有些舍不得拿去买刀了。
“程稚。我出门了。”
“……早点回来。”
我带上围巾出了门。
街道上依然冷清。
或许人们还沉浸在团圆的氛围里。只剩下几个落雪的灯笼在风中瑟缩。
转过不知多少巷口。曾经熟悉的店铺引入眼帘……它已经破败不堪,门外的展柜只有几张泛黄的报纸承受着猛烈的风。
我长叹一口气。伸手推开店门,一串风铃应声响起。
“您好,有什么可以……”
柜台前的人抬头。望着我。话却一下子卡在喉里。
片刻,他又像得知了莫大的喜讯,脸上露出笑容,分明地喊了我一声“锐哥”。
“你认识我?”“我是小刘啊!好多年没见了!自从你…入狱……”
他自觉说错了话。哑了声。
“那时候我才十五岁,和我爸对着干…”
“这么多年过去……他也走了……”
他的目光近乎失焦。眼里蓄起一层泪花。
曾经被刘老汉追着打的小青年。仿佛眨眼之间尝尽苦涩。
即使我明白。
……没人能够理会这五年间的漫长。
也就是在冰冷的监狱里,我对光明的渴望与日俱增,无数次在内心描摹过火热的太阳,渴望冲破围栏上四角的天空。
痛。并活着。
也就是那样。
我的薄命在那个充斥着血与寒光的地方奇迹般挺了过来。尽管不算活泼,一颗心还是艰难地喘息着。跳动着。
而等我终于置身于光明中,我才明白;有多少黑暗,是太阳金黄的指尖无法触摸到的。
……
“锐哥。”“……嗯。”
我脱离回忆的苦海。店门口风铃的响声重新涌入耳畔。
“……您是来买刀的吗?”
他问着。手却已经伸下柜台,拿出一个落灰的盒子;一把锃亮的匕首静静地躺在绸缎上,刀刃反射出银光。
“……这把刀我爸刻了很久,据说上面的花纹可以辟邪。”
他拿起刀,拇指一点点划过那些细致的纹路,眼里是苦涩的温柔。
“……他打了一辈子刀,结果被自己打的刀给杀了……说出来惹人笑。”
“……他说,托他造刀的是个有缘人,用它的,也必定是个有缘人。”
我听着他没头没尾的话,似乎抓住了什么。仔细一想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
“……林瑞杀了我爸。”“!?”
他神色漠然。似乎提起林瑞用了他极大的勇气。
“……我找不到那个畜牲。”
“……锐哥,你是个好人……”
“你一定要用它除掉坏人。”
“替我们报仇。”
他靠在我肩头啜泣。我感到胸前一片温热,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他也还是个孩子。
我抬手顺顺他的背,胸中一片恨意与凄凉。
……
回家的路途仍旧孤独。
我把关于林瑞的事情赶出脑海,试图磨平自己的情绪。
……我伸手扫开长椅上的雪,坐上去又看见它们在我身旁落下。
顷刻,不远处出现一抹耀眼的红,在连着天地的雪中移动。
是糖葫芦。
我不由得起身。在冰冷的气息中循着一抹馨香越走越近……老人见我过来,面上含笑,脸上的皱纹嵌得愈发得深。
“小伙子买不买,我这糖甜得很……”
他操着一口外地的方言。我努力分辨许久,最终买了两串。
一串捏在手里吃,一串被包裹在纸封里,带回去给程稚。
……五十元还是变成了口吃的。
我坐回长椅,打量起那把刀,嘴里嚼着酸甜的山楂球。
我擦去落上的雪,拿得极近才辨认出了刀背上的字——一面刻着CZ,一面刻着CR。
似乎明白了什么。
噫。
还挺肉麻。
……正在我出神的片刻,身边传来细微的猫叫,低头时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家伙瞪眼望着我。
或许是因为身体的瘦弱,衬得它的眼睛大得吓人,干枯的毛发贴在皮肤上,纤细的四肢在雪中发着抖。
我望了望手中的糖葫芦。又望了望它。临别时扔过去了一颗通红的山楂。
……雪下得愈发得大。
小猫瘦小的身影很快隐没在雪中。
……我给程稚拨了个电话。
“怎么了?”“我哥呢。”“去中央医院,早点回来。”“……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