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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归途若如虹

雪停了。

  程稚有事不在。

  我们身形差不多。我从衣柜里找了一件他的衣服,披上就出了门。

  ……眼里的伤因为剧烈的温差而猛烈地疼痛起来。我望着刺目的雪,拖着身子迟钝地行走在路上。

  终于还是走上了这条熟悉的路。

  一点点爬向束缚我心灵的监狱的窗口。

  “……哟,岑锐回来了。这才出去一天,过年好啊。”

  “……过年好。我找伍呈。”

  “行。等着。”

  监狱长去了传唤室。留下我一人。

  我把手插进衣兜。望着窗外,心情格外复杂。

  ……混沌的天地间终于透出一抹金光。

  穿破云层。携长风。破万里浪,却始终照不进这里一寸。

  太阳啊太阳。

  请多多照照我这个没有归途的人。

  处在无边黑暗的我,却始终渴望听清四季的风。

  ……

  “小锐,你找我?”

  我坐在百叶窗前,和伍呈通着电话。

  “哥,有事想请你帮忙。”

  ……伍呈是我在监狱中认识的大哥。

  刚进去时候成天被人逮着欺负。于是。我想我得找个靠山。

  我找到伍呈。帮他端茶倒水,洗衣服喂饭,五年以来免了不少打。

  ……虽然像条狗,但至少我有主子了。

  后来为了救他弟弟,搭上了我一只眼。

  我也因此搏得了他全部的信任。

  “哥,我想请你找个人……叫林瑞。”

  “……”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他欠着你呢。”

  “嗯。总不能让他一直欠着。”

  “……人我听说过。五年前干了票大的,后来就没影了……我没记错,那是你入狱的日子。”

  “……大哥好记性。”

  “没问题。我帮你查,三天……成吗?”

  “……看您方便。”“……”

  人活在世上。总会有些抹不掉的痕迹。

  林瑞啊。

  我总会找到你的。

  “眼睛怎么样了?”“没事,天太冷,难免会有点疼。”“……没事就好。等哥出狱,咱俩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好。”

  “时间到了啊!别叽叽歪歪了!”

  “……知道了。”

  我挂断电话。深深地瞥了狱卒一眼。起身离开。

  ……我埋头走了半路,回头看见一串孤零零的脚印留在雪面上。从我脚底,通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再次回到这条老旧的胡同。

  我没带钥匙。撑着不高的围墙翻了进去。抬眼看见屋中昏黄的灯光。

  ……程稚回来了。

  我几欲翻窗,再三思考觉得自己并未做见不得人的事,还是站在了门前。抬起冻僵的手,想敲,却无力敲下去。

  一片雪花飞落到门把手上。

  伴随着锁芯跳动的声音。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还打算在门外站多久?”“没。”

  他将我拽进屋,摁到一个生锈的烤火炉前。

  “去哪了?”“……玩。”“玩开心了吗?”“……嗯。”

  我嗅着厨房中传出的一丝面香,暗自出神。

  程稚笑了笑。那笑似乎是苦涩的。

  他盯着我。良久未动。

  ……直到厨房里响起他忙活的声音,我打开电视,害怕眼睛疼,像小孩子一样远远退到沙发上。

  不知道看什么。手却一股脑地切着频道。

  “……吃饭。”

  程稚端出两碗面。冒着热气。把屋里的一切点上一层朦胧的色彩。

  碗里的面条静静地和几片青菜躺在一起。汤上浮着几个可怜的油圈。

  “只有青菜?”“……嗯。”

  他发给我一双筷子。埋头自顾地吃了起来。

  “你五年来都是这么过的?”

  “……基本是?”

  程稚停下筷子。见我没有动静,伸手按住我的头,“吃吧,我没下老鼠药。”“哦。”

  我应了一声。看着电视上黑白的动画片迟钝地动起筷子。

  ……曾经风光无限的人。

  终究没能经得起岁月蹉跎。

  ……

  程稚吃完,收拾碗筷起身。

  我独自坐在客厅。依然吃着有些冷掉的面。

  直到动画片到片尾,各种人物的名字如花灯般滚过,我盯着电视,机械地搅动着碗里的汤,筷端却收到某种阻力。

  我于是低头。

  ……那是一个煎蛋。

  藏在碗底,还散发着金黄色泽的煎蛋。在我眼前一下子模糊了。

  泪水连滚带爬地落到汤里。

  我转头看向厨房,飞快地抬手抹了一把泪。颤抖地咬下一口,内心却觉得愈发干枯。

  ……为什么要对我好呢。

  为什么偏偏是在五年后。

  在我决定放下你的时候。

  “骗子。”“什么?”

  他放下手里的活,用缠着绷带的手笨拙地擦拭我的泪。

  “……别哭了,这怎么能叫骗呢。”

  他埋头,在我颈肩吻了吻,“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即使我不是以前能呼风唤雨的人了,我也会尽我所能,给你最好的……”

  他闭着眼往我这边凑,眼看着就要吻上我的唇。

  “……我要钱。”我伸手抵住他的嘴。

  “什么?”

  也许是被打扰了。他的眉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要钱做什么?”“……买吃的。”

  他一愣。有些苍白的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悲。

  最终他还是掏掏夹克,给了我一张崭新的五十。

  “……好少。”

  “嫌少就别问我要,”他亲亲我的发顶,“省着点,祖宗。”

  “哦。”

  我面对着窗口举起那张淡黄的纸币。

  有致的花纹被阳光穿透。显得愈发清晰。

  “程稚。”“嗯。”“你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吗。”“比如?”“比如……欺负老弱妇孺,杀人放火?”

  程稚无奈撇嘴。

  “……我是黑道。又不是畜牲。”

  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自顾地上了楼。轻柔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淡出。

  我站在窗前。

  总算有心思欣赏这个世界。

  ……是雪白的。

  刚才朦胧的一缕阳光又缩回了云层。雪花重新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

  ……我伸手去接。

  看着那一点点鹅绒般的晶体在手心消失不见。感受着指尖的一点冰凉。

  ……我重新回到人间了。

  窗台上化掉的雪重新开始堆砌。

  望着电线上零星的鸟雀,忽而嘴角上扬。

  ……这是五年来我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不出于讨好。不拥有负担。

  我才无比真切地感受到我活着。

  有情感。有温度地活着。

  ……即使我深深地知道。

  人世间的恶与不公。并不是雪能够盖住的。

  ……包里的五十元有了点温度。有些舍不得拿去买刀了。

  “程稚。我出门了。”

  “……早点回来。”

  我带上围巾出了门。

  街道上依然冷清。

  或许人们还沉浸在团圆的氛围里。只剩下几个落雪的灯笼在风中瑟缩。

  转过不知多少巷口。曾经熟悉的店铺引入眼帘……它已经破败不堪,门外的展柜只有几张泛黄的报纸承受着猛烈的风。

  我长叹一口气。伸手推开店门,一串风铃应声响起。

  “您好,有什么可以……”

  柜台前的人抬头。望着我。话却一下子卡在喉里。

  片刻,他又像得知了莫大的喜讯,脸上露出笑容,分明地喊了我一声“锐哥”。

  “你认识我?”“我是小刘啊!好多年没见了!自从你…入狱……”

  他自觉说错了话。哑了声。

  “那时候我才十五岁,和我爸对着干…”

  “这么多年过去……他也走了……”

  他的目光近乎失焦。眼里蓄起一层泪花。

  曾经被刘老汉追着打的小青年。仿佛眨眼之间尝尽苦涩。

  即使我明白。

  ……没人能够理会这五年间的漫长。

  也就是在冰冷的监狱里,我对光明的渴望与日俱增,无数次在内心描摹过火热的太阳,渴望冲破围栏上四角的天空。

  痛。并活着。

  也就是那样。

  我的薄命在那个充斥着血与寒光的地方奇迹般挺了过来。尽管不算活泼,一颗心还是艰难地喘息着。跳动着。

  而等我终于置身于光明中,我才明白;有多少黑暗,是太阳金黄的指尖无法触摸到的。

  ……

  “锐哥。”“……嗯。”

  我脱离回忆的苦海。店门口风铃的响声重新涌入耳畔。

  “……您是来买刀的吗?”

  他问着。手却已经伸下柜台,拿出一个落灰的盒子;一把锃亮的匕首静静地躺在绸缎上,刀刃反射出银光。

  “……这把刀我爸刻了很久,据说上面的花纹可以辟邪。”

  他拿起刀,拇指一点点划过那些细致的纹路,眼里是苦涩的温柔。

  “……他打了一辈子刀,结果被自己打的刀给杀了……说出来惹人笑。”

  “……他说,托他造刀的是个有缘人,用它的,也必定是个有缘人。”

  我听着他没头没尾的话,似乎抓住了什么。仔细一想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

  “……林瑞杀了我爸。”“!?”

  他神色漠然。似乎提起林瑞用了他极大的勇气。

  “……我找不到那个畜牲。”

  “……锐哥,你是个好人……”

  “你一定要用它除掉坏人。”

  “替我们报仇。”

  他靠在我肩头啜泣。我感到胸前一片温热,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他也还是个孩子。

  我抬手顺顺他的背,胸中一片恨意与凄凉。

  ……

  回家的路途仍旧孤独。

  我把关于林瑞的事情赶出脑海,试图磨平自己的情绪。

  ……我伸手扫开长椅上的雪,坐上去又看见它们在我身旁落下。

  顷刻,不远处出现一抹耀眼的红,在连着天地的雪中移动。

  是糖葫芦。

  我不由得起身。在冰冷的气息中循着一抹馨香越走越近……老人见我过来,面上含笑,脸上的皱纹嵌得愈发得深。

  “小伙子买不买,我这糖甜得很……”

  他操着一口外地的方言。我努力分辨许久,最终买了两串。

  一串捏在手里吃,一串被包裹在纸封里,带回去给程稚。

  ……五十元还是变成了口吃的。

  我坐回长椅,打量起那把刀,嘴里嚼着酸甜的山楂球。

  我擦去落上的雪,拿得极近才辨认出了刀背上的字——一面刻着CZ,一面刻着CR。

  似乎明白了什么。

  噫。

  还挺肉麻。

  ……正在我出神的片刻,身边传来细微的猫叫,低头时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家伙瞪眼望着我。

  或许是因为身体的瘦弱,衬得它的眼睛大得吓人,干枯的毛发贴在皮肤上,纤细的四肢在雪中发着抖。

  我望了望手中的糖葫芦。又望了望它。临别时扔过去了一颗通红的山楂。

  ……雪下得愈发得大。

  小猫瘦小的身影很快隐没在雪中。

  ……我给程稚拨了个电话。

  “怎么了?”“我哥呢。”“去中央医院,早点回来。”“……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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