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出狱的日子。
也是除夕。
雪很大。落到大衣上,把劣质的起球绒布弄湿了一层。
远处的车灯在雪夜中划出一道光。
我忽略掉那把伞,自顾地行走在雪中,企图用脚下的沙沙声盖过内心的烦闷。
……不都过去了吗。
岑锐。不都过去了吗。他记得你又怎么样呢。
我清楚。
那把伞下面藏着的人。是我大哥程稚。
那个心狠手辣,亲自送了我五年牢饭的和毒打的大哥。
……也是我曾经最爱的人。
额头上的青筋开始猛烈地跳动,我僵硬地抬手抚平它们,揉了揉发疼的眉骨,在心里骂了昨天非要给我一拳才安心的王八蛋百八十遍。
……他一定是羡慕我。
在除夕这天出狱,还能回家团年。
然而我早就没有家了。
……我在公园的大道上停下脚步。
“……你跟了我一路了。有什么话直说吧。”
我并不回头,漠然地望着前方,注视着满天雪花飘飘悠悠地落下。
“……你去哪。”
嗓音在身后响起。单薄得像一个游魂。
“……不劳大哥费心。回去照顾好嫂子吧。”
我把手揣进衣兜,抬腿正欲出发。
“我问你去哪?!”“……”
程稚的吼声带着怒意,在针落可闻的雪夜中格外刺耳。
……我难受地搓了搓耳朵。
的确。
我去哪呢。
直到肩上的雪越积越厚。我抬手拍落它们,眼看着自己呼出的气体在冷风中化作一缕缕白雾,迟钝的大脑才迫使牙关打开。
“……我,回家。”“……”
我抬头望着漆黑的伞。发现它的主人正以怀疑的目光看着我。
……不知他什么时候走到跟前了。
“……你哪来的家。”“没有。那就自己造一个。”“……”
我可以去废品站偷纸箱,搭上纸板建一个一平米的小屋,挤在别人的屋檐下面。
有流浪猫养。有流浪汉谈心,有别人抽剩的烟头,有饭店拜拜的剩菜……
反正。活着。
……
我的人生早就是一滩烂泥了。
我不再言语。低头向前。黑伞的影子就不厌其烦地跟着我。
“……你还恨我吗。”
影子停下脚步。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
“……我怎么敢。”“……”
很多时候。我和程稚的交往都像是在开玩笑。
他嬉笑着讲给我。我壮着胆子听。然后配合着干笑两声。
……不管是否好笑。我都没有别的选择。
“那就是还恨。”“……”
我仍然走着。
影子再一次跟上来。
“…你冷吗。”“不冷。”“……如果你再这样说话,我不介意让你永远也不知道阿姨坟墓的位置……以及,你的傻哥哥。”
“……”
程稚拉起我冰冷的手。这一次我无力挣开。
与其说无力。毋宁说,不敢。
……一路无话。
城中央,每家每户窗口的鲜红明亮而耀眼。于我而言有些刺目。
……万家灯火不属于我。却也是爱的。
我拉着程稚驻足在雪里。隔着一层玻璃和薄薄的水雾,目睹着里面朦胧的温馨。
似乎这样,温暖就能顺着我的目光,游离到我身上。
我看着自己冻得发紫的手。
“……看够了,我们该回家了。”“我哪有家。”
“……没有,那我为你造一个。”
“……可你威胁我。”“……”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笑着看他。
“……我也不想。只是,我不得不。”“那你的‘不得不’,还挺多的。”
“是,我对不起你。”
他拿出一根烟点上。
“我糊涂。”
“我有病,但其实……我原本很早就能想明白……我只是觉得……也许我明白的不算晚……”
“……对不起。”
他的话没头没尾。我只懂了大概。
依然注视着他,听着道歉的话内心却无波澜。
……道歉能有多难呢。
“阿姨我埋在了公墓;至于你哥,在医院里治疗。”“……谢谢,有劳大哥了。欠你的这些钱,等我打工慢慢还。”“……”
程稚微微皱眉。
“我有个事务所,等你…”“不用了,谢谢哥,我这人脑子笨,干不了那么细的活。”
“……”
他把烟头扔进雪里。又点燃了一支。
我想,呛他的话或许只能说到这里。
哪怕多一个字,他也会用拳头帮我挪挪五脏六腑的位置。
“……我想去看看母亲。”
我岔开话。
他答应的很爽快,拉着我去纸扎店买了些香火,开车去了公墓。
一路无话的奔波,直到我在苍茫的雪中寻找母亲的碑。
程稚撑着伞看我。
我用衣袖拭去积雪。
母亲黑白的脸就对着我笑。
她笑着。我心里却愈发得苦。
“……妈,来看你了,给你买了最喜欢的红苹果……”
“过年了……”
那几个苹果放在雪地上。红得刺目。
母亲啊母亲。
您知不知道。
我活得多么辛苦。
我甚至没能见您最后一面,就被抓上了去监狱的车……
纸钱在地上堆得很厚,才勉强点燃,放出一点倔强的星火。
我把剩下的纸钱一张张放进去。眼前的景象被火光灼得模糊。
我吸吸鼻子。
“……程稚。”“我在。”“你告诉我……究竟怎样你才肯放过我……你告诉我吧……”
我没知觉。
感到全身上下只有泪还是热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会开心……”“或许不是。”
他蹲在我身边。终于收起了伞。
“阿姨临走的时候,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你。”“照顾我?!”我猛地起身,一脚踢飞他放在雪中的伞,“你他妈少把我妈放在嘴边!畜牲怎么配提她!”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抓住他的衣领就揍了上去。
也许是想明白了。
无非不过自己一条贱命。
“你怎么好意思提她!她信任你,因为我告诉他你是我最爱的人,你是怎么对我的……你又是怎么对我的!她那么大的年纪,你知道要接受我是同性恋有多难吗!?”
我的泪落到他的脸上。几乎烫得他有些发慌。
“她为了供我读书,大雨天跑出去捡那么几个塑料瓶,你怎么好意思骗她!”
我在监狱挨了很多打。知道打人哪里嘴疼。拳头便一股脑地落去。
程稚挨了几记,似乎是反应过来了,往我的肋骨上猛地一脚。
他像豹一样扑了上来,我们撕打在雪地里。
……直到我因无力而倒在雪中。
迟到的感官让我感觉到身上要命的疼痛。
笑死。依然打不过。
也许是觉得丢人,泪水陆续落在雪里,忍不住抽噎起来。
……程稚朝我的腹部踢了一脚。我干咳一声,想吐,却没吐出任何东西。
“……有长进,虽然比起我还差了点,”他伸手抹着我的泪,“谁教你的?”
“……你猜。”
“监狱里的人也不怎么样,你要是对他们念念不忘的话,我不介意…”“杀了我?”
他把我从雪地里拔起来,裹进大衣,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不,杀了他们。”
“……闹够了。回家。”
他抱着我。在我额间亲了亲。
我觉得恶心。却无力挣扎。
眼看着母亲的坟墓淡出我的视线。
……闭上了眼。
等我一觉睡醒,眼见的是一间熟悉的屋子。
陈设简单,隐约能嗅出一丝烟火气息。
这是五年前我和程稚在乡下的房子。落在城边。五年来这里什么也没变。一切也只是落上了一层灰。
我艰难地挪动身子,感受到束缚在我身上的绷带和膏药。
床边的相框里存着一张泛黄的照片。
是我。还留着摩登的头发。开心地对着镜头比耶。
……我把它打落在地,觉得不解恨,弯下腰在床边捡起,摔向墙壁砸了个粉碎。接着闻声的程稚推门而入。
“……又发火了?”“发什么火。”“那就别乱动我的东西。”“……”
我没发火吗。
还是觉得曾经的自己太令人羡慕。令现在的我急红了眼。
程稚端着粥。坐到床边。耐心地搅动着。
“……嫂子呢?”“什么嫂子。”“就是……我给了钱,还帮他坐了五年牢的……嫂子。”“……”
他搅粥的手顿了顿。
“……当他死了。”“别啊。你怎么会让他死,就算我死了你也舍不得他死。”
“……瞎说什么?”
他似乎不愿再听,舀了一勺粥堵住我的嘴。
“……给你加了糖。”“过年连顿肉也没有?”“……暂时没有。所有的铺子都关门了。”“那可真不地道。”
“……你想吃?”“对,我想吃。”
他放下碗。转身出了门。回来时带着一把刀。
他重新坐回床边。挽开了衣袖。
“……你疯了。”
我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期待看到,又不忍去看。
刀刃刺进他的手臂,沿着皮肉一点点向下;床单被注入一抹猩红,程稚却没有停手的意思。
他面如土色,额头渗出冷汗,咬紧的牙关止不住地颤抖,动作却依然没有停。
刀尖一寸寸割断他的皮肉,剖开他的肌肉组织。
“我不明白你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我感到心跳出奇地快。
不知是因为报仇的兴奋还是看一个疯子自虐的恐惧。
我偏过目光。注视着窗外飘落的雪,企图洗净眸中的血污。
……看来这五年。这个疯子过得也并没多好。
我知道他心狠,也亲身领略过,如今却也是甘拜下风。
他是行尸走肉。但我不是。我想替母亲活着。
……本该愉悦的心情重新降回冰点。
怎么了呢。
大概。我爱过他。
“……够了。够了哥,装样子谁都会。”
“……你想吃肉,我暂时,弄不到。”
“……”
我抱着床头的白粥,一勺一勺往嘴里送。
加糖的粥吃起来发苦。
和着我的泪倒有了几分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