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寂静无声，众人无言的看着水镜中得画面。
一群奶狗大的孩子，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终日混迹街头偷盗为生。五岁的总角小儿，满口都是污言秽语，蹲在街边看着生父将生母绑在街头供人奸淫。还没书案高的小孩，眨巴着清亮的眼睛，为了一口肉将自己送到虎狼之口。
他们就看着那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肚子好似十月怀胎，穿着丝绢，剑上刻着清河崔氏家徽，用那双油腻的手下流的揉捏女孩的腰臀，泛着油光的嘴亲上女孩稚嫩的脸。
砰——
三寸厚的黑檀案板被一拳砸碎，聂明玦阴沉的目光刀剑般落在清河崔氏宗主崔狩身上，强大的威压山一般朝崔狩压去。
崔狩一惊，细密的汗珠涌现额头，周围一圈崔家弟子膝盖一软，列作席上的东倒西歪，侍立一旁的普通跪地，只有少数几人勉强跪坐原地，不至于失礼。
“崔苇何在？”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听在崔家弟子耳中恍若催命之符。
崔狩忙道：“赤锋尊，此人是我远房堂弟的孙儿，因天资平庸，不慎起眼，未在清河有名。四年前及冠后就离家游历，现今也不知在何处，我这就将人捉回，家规处置。”
聂明玦冷道：“如此龌龊卑劣之辈，怎堪为人？”
崔狩连连称是，当即叫弟子找来崔苇的父兄，叫他们传讯崔苇，速速前来岐山不夜天城。
当下世家之中，以豢养娈童美婢为尚，引为风雅之事。世家之中，除却家规森严的姑苏蓝氏，其余世家弟子，呼朋唤婢，不谈房中美妾，就是家中蓄养的歌姬也不乏总角稚童。宴酣之时，交杯换盏，叫小童前来斟逗乐，一夜良宵也是司空见惯。
便是以家规清正闻名的姑苏蓝氏，豢养待客的歌姬中亦有不到豆蔻之年的女儿。
崔苇所做所为，但对夏如歌所行之事，双方你情我愿，甚至是夏如歌勾引在前，崔苇不过顺水推舟，来者不拒，于情于理，并不悖礼，实在算不上问题。唯一令人诟病的，也不过是仗势欺人，身为世家弟子，却不顾体面，勒索钱财。但也不过一座小城的赌窟，最后也是双方和解，定下协议，皆大欢喜，没什么可说的。
奈何，水镜展示出来的画面太过触目惊心。两个一样大小的孩童，同样的精致可爱，一样的弱小可怜，一日所得却半数交到七尺壮汉手中，连口饱饭都难得。一大一小，一强一弱，其展现出来的东西就不是以理能论。
兄妹二人相互辱骂攻歼，可任谁都看得出来，她们相依为命，彼此是世界上最亲密的姊妹。小小的孩子背着另一个和他身形相当的孩子，赤着脚走在黄土上，坚硬粗糙的石头将脚趾磨出血，一步一个血印。
各自将钱藏好，小心思让人发笑。
无论是哥哥给妹妹买一整只烤鸡，自己吃妹妹剩下的骨头，还是回到那个还不如马厩的家，母亲不着寸缕生死不明的躺在草堆上，都让人从心底发酸，发涩。聚集的悲伤沉闷需要发泄，而被人所知的崔家弟子自然就成了宣泄口。
魏无羡头一次看见狗没有躲在江澄身后。他沉默的看着水镜，常含笑意的凤眸沉寂微凉。他四岁父母双亡，在街头流落五年才被江叔叔带回莲花坞。那五年，比起水镜上的夏如歌夏如卿兄妹相依为命，他更是孤苦无依，朝不保夕。
赵大狗这样的地头蛇他遇到很多，甚至都不是头头，只是狗腿子。街上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哪怕是下水沟都是有主的。没有拜码头，就是乞讨都不允许，破屋都没的睡，翻垃圾都得挨揍。
他不会偷，也没人教他。只能夜里挨家找没关严实的人家，没堵上的狗洞，好攀爬的院墙，找点粟米糠皮。掏鸟蛋、捉虫子、套老鼠、啃野菜，他都做过。
冬日里，实在找不着吃的，老鼠虫子野菜都没了，他才会跑到街上，跟其他的乞丐抢地盘，抢破屋，跟人、跟狗、跟猫，为了一堆垃圾大打出手，为了半个窝头打得你死我活。啃剩下的骨头都是难得的佳肴。
只有真正饿过的人才会知道，在生存面前，一切体面道德都是虚无。
他以为他忘了，十几年来的高榻软枕、锦衣玉食，一掷千金成了日常，骰子一抛就是黄金百两，却只是他的日常。云梦灭门前，他的生活比江澄更逍遥自在，出入前呼后拥，举剑风起云涌，宴会笑谈风声，他像一个真正的世家公子，才华横溢，无忧无虑。
幼时的苦难遥远的仿佛前世。
当水镜放出夏如歌的幼年，尘封的记忆渐渐涌出。他其实没有忘记，只是刻意的不去想。他必须忘记那些屈辱的、痛苦的、惊惧的、窒息的、绝望的画面，才能好好的安稳的生活，童年的噩梦在刻意的遗忘中只剩下对狗的恐惧。
安静中，渐渐有人悄声。
“按照夏如歌所说，那个时候夷陵老祖死而复生，敛芳尊倒台，敛芳尊派系被清算。那时候，至少是十七年后。”
“看夏如歌她娘的样貌，也就二十出头，也就是说，夏如歌他娘现在要是出生了，也才几岁。”
“这就好办了，一切都还没有发生。”那人看眼兰陵金氏的方向，“依照金宗主如今的模样，夏如歌他娘到底能不能出生还难说。”
“乌家是哪家？跟兰陵金氏是姻亲，怎么从没听过？”
“怕是嫁了女儿给金家的旁系弟子，厚着脸皮攀上了关系。”
“也可能是娶了金家哪个旁支的女儿。”
“武城就在故城边上，只二百里距离，御剑一个时辰不到。怎么会那么危险，一到夜里就有邪祟吃人，柳家不管吗？”
“柳家不管，清河聂氏也不管吗？虽说十七年后赤锋尊作古多年，但聂二公子不是有抱朴君的美名吗？又联姻了那么多家族，连北狄都是他的女婿姻亲。妖邪都在清河旁近作祟了，也不派人夜猎，真是费解。”
【我猜我娘以前一定是高门贵女，就是坐在楼上什么都不用做，有一群人伺候的小姐，每天要做的就是读读书，写写字，绣绣花，去花园赏花，和其她小姐游园宴会。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娘总是会在夜里抱着夏如卿，说他是我们的希望。等长大，功成名就，我们就能继续过上好日子，就能躺在柔软的榻上，盖着云朵一样绵软的锦被，有无数美丽温柔的侍女伺候，叫她夫人，叫我小姐，吃不尽的美酒佳肴，喝带有香味的清水。
所以，夏如卿一定要好好读书，要善良，要正直，要勇敢，要强大，等他长大了，就可以去故城，去清河，去兰陵，投入大家族门下，带我们过上好日子。
所以，我一定要温柔，要美丽，要善良，要贤惠，要文雅，要和顺，这样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大家小姐，才能找到一个如意郎君。
善良的人是好人，好人才会有好报。
娘说出这一句话时，我正在给她上药。她刚被爹打了一顿，脸肿的眼睛都睁不开，鼻子还在流血。药是我和夏如卿从小药坊，说夏如卿给大夫背箱指路，大夫给的报酬。
娘说出这句话时，我和夏如卿对视一眼，难得意见相同在心里发誓，这辈子决不能做好人。
娘一直用她对我的要求要求着她自己，用更严苛的要求约束夏如卿。坐一定要双腿并拢，腰背挺直，夏如卿要昂首挺胸，不卑不亢，我要低头垂眼，姿态柔美，嘴巴闭紧，不要说话。
娘说，一个女人最美丽的时刻就是她安静的时候。
她对我们要求颇多，自然不会允许我们偷鸡摸狗，小偷小摸，哪怕是为了填饱肚子。若我们将偷来的或讨来的食物放到她面前，她会生气，说什么君子不吃什么揭示，小人什么什么的，我记不清了。反正大体意思就是哪怕饿死，她也不吃讨来的东西，她不吃也不许我们吃。
所有，我们偷了什么东西也不敢带回去，只敢逮老鼠、掏鸟窝、捉虫子、捞鱼，几个零散的铜板，说给人抄信，洗衣服换的。不过，每次带回去给娘的几个铜板，要么被爹抢走去喝酒赌钱，要被娘主动给爹出去喝酒赌钱，几次后，我和夏如卿就都不会把钱带回去了。吃的也要吃干净才回去。
在我看来，娘真的很奇怪，她对我对夏如卿对自己要求这么多，可对爹却一点要求都没有。不管爹怎么对她，她从来没有骂过爹，从来没反抗过爹，哪怕爹每次打她都是往死里打，喝酒了打她，没酒喝了打她，赌输了打她，没钱了打她，娘给了他钱还打她，骂她把钱藏起来不给他用不打不行，把她卖给别人，她也不生气，就是哭，自己一个人伤心。
然后继续伺候爹。
这个家，爹回来是不用动的，他只需要躺着。娘会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把爹伺候的舒舒服服。端饭、洗脚、擦脸、穿衣、捶背，他要出门，娘会温柔带笑的叮嘱他万事小心，注意身体，别和人打架。爹嫌弃娘啰嗦，总没好气没好脸色，娘却从来不生气，从来都是这样。
王小二说戚家的奴才伺候主子都没我娘伺候我爹周到。
娘说，这叫妇道。
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天理。一个好女人，就是要忠心她的丈夫，只有忠心丈夫，女人才能得到幸福。
我默默发誓，我绝对不要做好女人。夏如卿也跟我说，不要做好女人，不要做好人，好女人比妓女还可怜。
头一次觉得夏如卿的话这么有道理。
然后夏如卿就盯着我认字，娘怎么教他，他就怎么教我什么。
我不想写字，我看见那些弯弯绕绕就头晕。
然后，夏如卿就讽刺我：“你想一辈子都做个可怜虫吗？像娘这样的可怜虫。”
我说：“娘认这么多字，读这么多书，还会写诗，不也这么可怜？读书有什么用？”
夏如卿说：“娘可怜是因为她是个好人，你又不是好人，想这么多做什么？你看那些大家小姐，哪个不识字？戚家小姐就是才女，想打谁打谁。”
我翻了个白眼，道：“那时因为她有个好爹，关认字什么事？”
夏如卿道：“戚家公子也有个好爹，跟戚家小姐同一个爹，不就因为不认字不会说话得罪了大人物被杀了吗？可见，读书是很重要的。”
我还想反驳，奈何，他字认得比我多，从娘那学来的典故也多，我没能吵过，加上他力气也比我大，打架比我厉害，只能被他压着认字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