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殊记不记得他们不知道,反正他们不知道就是了。
活了二十年,江澄魏无羡蓝曦臣蓝忘机才知道他们几个人之间还有过这么一个约定!
可惜,藏色散人就魏无羡一个儿子,按照约定是和兰殊的第一个儿子结为兄弟。在在场诸多宗主名士的起哄下,蓝曦臣笑的儒雅大方,说是先母的意志,很乐意遵从。魏公子少年英才,能与这样的翩翩公子结为兄弟,他求之不得。
魏无羡更是不可能拒绝,不提水镜,他对蓝曦臣的印象很不错,不提母亲的生前的约定,他也是很乐意有这么一个结义兄弟的——别的不提,说出去多有面子!都有人为他的品行背书了,还是仙门公认的正道楷模姑苏蓝氏的宗主,谁还敢说他邪魔外道?直接帮江澄分担火力,还给江家拉了一个盟友,何乐而不为呢?
正好就在祭神台,几天前才举行过一场结义大典,东西都是现成的,人也齐的不能再齐了,仙门百家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场,默默无闻的小散修也沸沸扬扬挤了几片。当即决定,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结拜——等水镜结束正好是平午,阳气最盛的时候,多适合结拜?
蓝忘机眼底划过一丝落寞。
早出生了两年就注定了一切,无论是兄弟还是道侣,该是谁的早就注定了。
蓝曦臣看见了胞弟眼里的落寞,思及胞弟对魏无羡的心思,心中踌躇。要是魏无羡是女儿,按照水镜中所说母亲和藏色散人的约定,他今日就是豁出去脸不要了也要让忘机跟魏无羡定下婚约。可魏无羡是男儿,注定了只能做兄弟。
他犹豫要不要开口把弟弟加入结拜行列,做不成夫妻做兄弟也亲近一点。只要感情够深,兄弟道侣其实也没太大区别。
看藏色散人和母亲不就是,谁都越不过她们在彼此心中的地位。
蓝曦臣动了动唇,就要出声那一刻,魏无羡的声音响起,“我提议,不如江澄、含光君也加入,我们四个人一起结拜。”
江澄有些诧异,小声问魏无羡:“你干什么吗?”
魏无羡笑道:“我娘不是说了吗?我弟弟或者妹妹配给你。可惜,我娘就生了我一个,我委屈委屈,跟你们都结拜好了!”
江澄一拳过去,“谁稀罕?”嘴角却是不住勾起。
魏无羡笑嘻嘻的跟江澄闹了几下,看见蓝忘机投来的视线,冲他挑眉,还抛了个媚眼。见他被火舔了般转头,笑的满地打滚。
他其实是看见了江澄听到他要跟蓝曦臣结拜时眼底的失落,毕竟,他和江澄是最好的兄弟,从小到大穿一条裤子,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怎么能让别人越了他呢?哪怕是名义上的也不行。
不过只提江澄一个人不太好,于是他就把蓝湛也带上了,反正都是干娘的儿子,他又只有一个人,跟蓝湛好歹也是喝过几次酒,并肩作战过,说是袍泽也不为过。云梦江氏姑苏蓝氏同为四大世家,本就是世交,平日里同辈间称兄道弟再正常不过。如今只是加个结拜的名分,两家家主和家主兄弟一道结拜,也是合情合理。
果然,魏无羡刚说完,又是一阵喧嚣热闹,没有任何反对声,都是赞同。
于是,当即决定,水镜结束,四个人就在祭神台结拜。
蓝忘机被魏无羡那一眼看的脸上一热,耳朵红的滴血。听到能与魏无羡结拜,又是高兴又是失落。
他……不想和魏无羡做兄弟。
蓝启仁和蓝家一种长老亦是欣然同意,觉得蓝忘机跟魏无羡结拜成了兄弟,正好断了念想。
断袖像什么话?
【又寻下一轮月光。
兰殊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四肢细瘦的像是芦柴棒,肚子却鼓鼓的,看上去十足怪异。偶尔的胎动,都让人担心肚子里的东西会不会突然撕开那层薄薄的肚皮从里面钻出来。
她已经没有人样了。薄薄一层皮紧贴着骨头,黛青的血管盘虬细细的手腕胳膊上,像是木根,又像是虫子。
蓝潋是挨不住蓝承礼的求被拉来给兰殊看诊的,她的父亲死在兰殊手上,她对兰殊没有半点好感,死了才好。
兰殊又怀孕了,这次她很安分,却病的很重。蓝承礼已经是病急乱投医,顾不上其他,天下凡是有点名头的医师药师都被请到云深不知处给兰殊看诊。蓝家人看在宗主的面子,兰殊怀的是蓝家嫡脉的份上,捏着鼻子去龙胆小筑给她治病。
所有人看到兰殊的那一刻,恨意瞬间被诧异和怜悯盖过——没有人看到兰殊的模样能不同情,这个可怜的女人。
大兄还不如杀了她,她活的太痛苦了。蓝家对她来说,不亚于阿鼻地狱。
大兄求她救她,可再好的医术再珍贵的药也只能治病。
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兰殊的身体根本不适合孕子,强行孕子最后就是一尸两命。但胎儿已经六个月了,打下来对母亲的伤害比生下来还大。
所有人都以为一个月后兰殊会一尸两命,没想到,兰殊硬是撑着一口气活下来了。她像是心中有执念的怨鬼强撑着一口气不肯离开,非得了了最后的心愿才能咽下这口气。不然,纵使死了,这口气也哽在喉咙,不得安息。】
众人掩面转头,不忍再看。
她究竟是怎么把自己折磨成这幅模样的?
华美的丝绢裹着身躯,内里早已腐蚀,只剩下一具空壳,说是行尸走肉也不为过。那双美丽的含着秋水的眼眸,能洗涤人心般的宁静明澈,如今黯然无光,像苦井一样不断地往外涌出眼泪。
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她在遭受极大的折磨,可却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这么痛苦?
不是妥协了吗?不是想开了吗?
为何如此痛不欲生,如此不情愿?
蓝承礼也没多差劲,他或许是有些缺点,品行不是特别好,但作为一个丈夫,他绝对合格。你要是实在想出去,你求一求他,甚至都不用求,只要用那双水盈盈眼睛看着他,落一滴泪,他自己就会心软成一滩水,什么都答应你,你想去哪不行呢?
为何要让自己变成这样呢?
既然还想活,既然已经认命了,为什么不想开点呢?
只要你想开点,你能活得很好的。
所有人都不理解,为何上一刻还好好的,现在就变成这样了。
他们宁愿看见兰殊中气十足的骂人,张牙舞爪的挠的人一脸血,也不想看见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她才二十多岁呀,她是多强大的人啊。明明几息前水镜中的她袖子挽起,胳膊肌理匀称,健美有力,挥舞着双锏,能断江河。眨眼间,八尺高的女子瘦的比纸还薄,红润的脸颊变得蜡黄,眼窝下陷,头发几乎全掉完了,只剩下几缕花白。
她和蓝承礼站在一起,仿佛是两辈人。
【天苍苍,原野之上云海飘散在远方。
“娘…娘…疼…好疼……娘……好疼……”
兰殊躺在塌上,面色青白,无意识的喊着娘。她刚生下的孩子躺在她身侧,锦被下几乎看不见她身体的轮廓。】
在场诸人大半潸然泪下。
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却脆弱的在找自己的母亲。
她也有母亲,年少时也是母亲的掌上明珠,一家人捧在心尖疼爱的女孩。
她才二十五岁,仙门中五十二岁仍未成婚比比皆是,她却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明明,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
姑苏蓝氏从来都不是她的家。
她的家十三岁那年就没有了,颠沛流离,青溪九年长居,已经是她另一个家。藏色,是她自己给自己找的家人。
她的痛苦本该在二十一岁结束。无论蓝氏是杀了她,还是放了她,她的痛苦都会就此结束。
死了,无知无觉,悲不几时。
离开,海阔天空,知心好友,远大前程,漫长的时间会愈合心上的伤口。
可姑苏蓝氏没有杀她,没有让她离开,而是将她关起来。
【对兰殊来说,云深不知处从来都不是她的家,这是困住她的牢笼。身边的人不是她的朋友亲人,是看守她的牢头。她在这个举目无亲,寸步难行。没有人懂她,没有人知道她的理想抱负,没有人知道她心中的郁郁难平,无人能救她。
十三岁时满门全灭,兰殊的心被捅开了大洞。九年来日日夜夜的怒火煎熬,烤干了伤口的心血。藏色和瑶民友好,让她重新对生活燃起希望,使得伤口开始长肉,慢慢结痂。
杀了她都好过被仇人囚禁。心口的伤因长期的幽囚仇人的逼迫,薄薄的血痂被一次次撕破,从撕心裂肺到麻木,伤口的肉慢慢腐烂、扩大,蛀空了她的血肉内里,只留下一具空壳。
她为何如此痛苦?因为她发现院子里乃至整个蓝家所有的女孩都和她一样,一生都困在四方天地,生死受困于人,从不由己。她自己本质上也只是一个奴仆,不过是看起光鲜。
她想要救她们,却发现自己救不了所有人,因为全天下的女孩,所有的奴仆都是这样。她能救一个人,可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人变成奴仆,死于非命。
她掌握不了自己的命,救不了其他人的命。
她像是困在笼中的鸟,可她不是。困久了的笼中鸟哪怕开了笼门都不会飞,她日日想要离开,却永远无法展翅。
她是绣在画屏上的鸟,注定一生都只能留在屏风上面,永远都不能展翅,无论他多么的光鲜,没有人能看见她内心的腐朽,所有人都只在意她华丽的外表。直到屏风落灰,绣线腐蚀,她依然在屏风上,死也死在屏风上,直到化成灰才能解脱。
她本不该如此,她本应该无拘无束的奔跑在山间。她或许不会多富裕,或许吃了上顿没下顿,她不需要绫罗绸缎,穿着自己自剪自裁,自己用蓼草染的衣服就很快乐。
她想要挣脱,却永远都挣脱不了,别人都劝她看开,劝她认命,只要她想开了,她会过的多好!所有人都想不通,她到底在痛苦什么,她为何会如此的痛苦?
她在为自己痛苦,为全天下和她一样深陷囹圄的人痛苦,她救不了自己,救不了别人,只能就这样慢慢的等待着,等待着时间将她腐蚀,等待着化成飞灰,同这个腐朽的世界一同烂去。
所有人都知道,蓝承礼已经对她很放心了,因为她再也跑不了了——两个孩子都生了,也再没有喊打喊杀,她认命了。
只要她一句话,蓝承礼能够把她带出去,能够让她周游广阔的天地。
可那不是她想要的。纵使出去了,她也依旧身在牢笼,她要的是彻底的挣脱,真正的自由。
蓝潋心疼她,这个温柔善良的女孩,哪怕是对仇人也会心软,苦口婆心的劝她:“你为什么不能看开一点呢?人生难得糊涂,为什么非要看得那么清楚呢?”
兰殊苍白着脸,声音虚弱而坚定:“我看到了,我知道了,我就不可能再变得懵懂。
难道看到了也要装作没看到?知道了也要装作不知道吗?
我做不到!”】
你看到了什么?你知道了什么?
所有人都在问。
若是真相让你如此痛苦,为何糊涂点,让自己好过点呢?
水镜中传来女孩们的声音,不是兰殊那一画面的,是进学的女孩们的惋惜叹息。
【空灵偃叹息:“觉醒在黎明之前,黑暗之中的女性是多么幸运又不幸。她们看到了不公知道了真相,却看不到光明,看不见希望。抬眼望去,全是黑暗。她离天亮太远了,漫长的黑夜她熬不过去。所有人都处于蒙昧和自欺欺人,她的痛苦无人能懂,无人能解。”
蓝甘棠道:“与其说是这个孩子抽走了她的生机,不如说是这个世界像是一个炙热的熔炉,将她体内的水分一点一点的逼出,只留下干枯干瘪的皮囊。”
金令时道:“太痛苦。若是我,宁愿醉生梦死自欺欺人,就这样沉沦在沼泽里被悄无声息的湮没,也不要这么清醒的看着自己和姊妹们被剥皮拆骨。”
孔姮娥道:“我宁愿清醒的痛苦着,也不要麻木的快乐。我才不要当个傻瓜,将自己养的白白胖胖,绑的结结实实,还担心屠夫宰我的时候会不会伤到手,自己跳进锅里把自己煮熟!”】
所有人都糊涂了,云里雾里的,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她们这么义愤填膺,这么遗憾。
漫长的黑夜指的是什么?
魏无羡问江厌离:“师姐,你知道那些姑娘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吗?”姊妹姐妹女性女人的,到底是什么事呀?
江厌离摇摇头,她觉得自己似乎听懂了又没听懂,云里雾里又像窥见一抹熹微,可下一刻阴云又将微弱的明光吞噬,“我也不知道。”但我莫名的想起阿娘。